《我爱你的垮掉》




  第一节
  今天是第36天了。还是没有收到她的信,更别提电话了,自那晚在城市花园酒吧道别后。我强忍着心中的思念,没日没夜地工作。最近的事情特别多,我却习惯地过几分钟看看手机屏幕,怕错过任何一个来电或信息。然后在回家的路上数着脚步,数着日子。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Outlook ,仔细地在一大堆垃圾邮件中搜寻,却没见过那个熟悉的名字。洗完澡,我打开一瓶科罗娜,对着她的方向,细饮。
  她好象空气般,消失在这忘情的城市。
  很难相信我们会就这么结束。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她的存在,我的双人枕头还残存着她的体香。我的桌上还放着半截德芙黑巧。而桌角那本翻到P126的《挪威的森林》一直保持原样,那是她读第5 遍的时候搁在那里的。这不足15平方的居室,曾经是我的天堂。在严冬的时候,都洋溢着暖暖的春意。而如今一切正慢慢冷却。我穿着四角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右手横着伸直,然后往回略挽,却楼住冰冷的棉被。她每次都要在这样的状况下才能入眠。而我也习惯在她的依偎中找到作为男人的感觉。
  来这北方的都市3 年多了,从营销公司的一般销售人员到现在的广告公司客户主管,这中间大概换过5 种工作。一种漂泊感和失意的情绪始终笼罩着我,唯有从家里带来的那台Pentium Ⅲ给我些微安慰。以前的几百个日子里,下班后便是喝着1.6 元一瓶的地产啤酒,抽着3.5 一包的地产香烟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我大致可以算是游戏高手,熟悉各种游戏攻略和密技。我每天严格控制自己上网在一小时以内,收信和看新闻。偶尔进入聊天室,由于不善表达,往往被人目为菜虫,几次后也便兴味索然了。可是,我却经常变换名字在论坛上发表文章,然后把它们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的文章忧伤而略带愤怒。
  和在现实世界一样,网络上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一切的变化发生在那个夏日午后。那天,我埋头做文案的时候,老板领着一个剪着碎发,穿着棉布花格短裙的女孩子走到我面前。老板说给你配备一个临时助手,是大三中文系学生,暑期做短工的,主要配合你做现在这个案子的文稿和媒体协调。公司采用独立负责制,客户主管拿到一个案子后便与其他部门的指定人员组成专案小组,案子结束后便解散。客户主管是案子里的最高决策人员。因为我也会写文案,所以老板一直让我自己动手。这次的案子很重要,我有点忙不过来。上个星期便和老板说要给我一个文稿撰写员。
  她腼腆地向我微笑问好。我望着她那染成褐黄色的发端,也微笑了一下。
  她很聪明,做事又很有分寸。每天提早15分钟就到公司整理文档,把我凌乱的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我赶着48分钟的公交车后推门进入公司的时候,她总是给我端上一杯热茶然后才坐回她的位子。我是喝乌龙茶的,喝乌龙不能直接把茶叶放入杯子,她需要拿我放在柜子上的紫砂壶,放入茶叶用开水先过一遍,茶水不能放太久,她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泡出一杯浓郁的好茶来。这对喝习惯咖啡的城市女性真是不容易了。不到半个月,我已经很依赖她的照顾。然而工作之外,彼此间并未有什么其他接触。我们每天忙碌于这个都市的角落里。
  一个月后,案子完满结束。为了感谢她的帮助,我决定邀请她出去吃饭,平常我们都是以快餐度日。吃完饭后我看时间还早,便建议去一家叫做“城市花园”的情调酒吧小坐。她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在这一个月的频繁接触中,我们大概已经建立了基本的信任。那里的环境充满了原始的绿色,很多我小时侯在山沟里见过的野草。工作繁忙之余我有时候会自己坐在那里的吧台喝一杯啤酒。
  我们还是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我叫了一瓶喜力。转头问她要点什么,她拿过单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那天我的兴致很高,我突然凑过头去低声对她说:信不信我做过吧台服务员?她惊讶地看着我。我故做神秘地说:我还会调酒呢,不过是三角猫就是了。她低声说:我想喝柠檬汁。我向吧台商量,照我的方法,拿一个柠檬不去皮,切成四块,挑掉籽儿,放入搅拌型的榨果汁机,然后过滤掉残渣,加柠檬蜜,加矿泉水。她抿了一口后说:好象比较酸,但味道比我以前喝的好多了。我微笑地告诉她那是因为她以前喝的柠檬汁都不是正宗的,一般兑了很多浓缩液,或者使用压榨型的榨果汁机,没有连皮一起榨也不会有这种效果。她讶异地看着我以前一直板着的脸庞,不相信我还会这招儿。我微笑地饮着啤酒,并不说话。
  她说想试一下我调的酒。我想了一下,告诉她有一种叫“深水炸弹”的酒,虽然酒谱里没有,但喝了感觉很好。那是我在酒吧里向一个台湾调酒师学的。我向吧台人员要了一个宽口矮脚杯,一个小酒杯(象南方人喝白酒时用的那种小杯子)和一瓶伏特加一杯扎啤。其实这种所谓的“深水炸弹”就是在宽口杯里倒2/3 满的啤酒,在小杯子里盛满伏特加,然后将小杯子沉入宽口杯。我将炮制好的酒递给她说,很烈而且要一口气喝完敢不敢?她微笑着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喝过这种酒的我还没见过不醉的。我突然后悔自己的恶作剧,但为时已晚。
  3 分钟20秒后她脸色开始泛红。半个小时后她已经栽倒在我的怀里。我听不懂她在低声呢喃着什么。我只好买单搀着她走出城市花园。路上,都市的霓虹灯映红了她的脸,她斜靠在我的肩膀,一手楼着我的腰。我不敢审视她那青春的脸。而那个晚上,也是我几年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抬头看到这个城市夜的天空。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好带她回到那不足15平方米的蜗居。我安置她躺在那窄小的铁床,给她覆上一层薄被。她低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好象静寂了下来,唯有她的胸口起伏不平,让我窒息。我去冲了一个澡后,坐在书桌前,打开一本《顾准日记》翻着。顾准在探讨着“娜拉出走后怎么办”,我却迷惑于“娜拉”的到来。
  那个晚上的结果是“娜拉”在那张狭窄的床上昏睡了一整夜。而我却一夜未眠地与顾准作伴。
  从那夜后,我们经常去那家城市花园。过了一个月,她开始去上课。又过了一个月,她和我又挤在那张宽98公分长185 公分的铁架床上。她要我用赤裸的胳膊做她的枕头,而她的手把我的腰当作以前睡觉时楼着的布娃娃。即使寒冬到来后我们也没有改变过这样的姿势。她的头发却一天天长了起来,因为我无意中说过我喜欢长发散落在我肌肤上的感觉。
  我却始终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做过爱。水到渠成的事情却在水和渠之间多了一道闸门。或者我们象是两只受伤的刺猬无限接近,却不愿最终溶为一体。在这腐烂了的都市,也许爱了便是结束。
  其余的时候,她去上课,我去上班。有时候她躺在床上看《挪威森林》,我就在她身边研究顾准。她喜欢那些著名的古典交响乐,我偶尔偷放赵传的老歌。她的手纤细而柔软,据说是从小弹钢琴培育出来的。我的手粗糙而有力,却是自小干粗活锻炼的。如果没有决心走出那个山村,现在我还应该是在田间劳作。
  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年多来彼此间的无限容纳。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叫作爱的话,我想这就是。如果没有36天前在城市花园的那个夜晚。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
  但我的另一种声音告诉我,如果没有36天前在城市花园的那个夜晚,这样的日子迟早也会结束。
  第二节
  今天是第36天了。还是没有他的电话,更别提他那惜字如金的email了。自从回到南方的家中后,我枯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啃巧克力,上网。或者拿出买第二次的《挪威森林》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然后在每个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发疯似的一跃而起。我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穿着长长的T 恤,裸露着小腿,光着脚丫在24小时都是黑夜的房间里来回游弋。这些日子里,我还学会了抽烟,那种绿色的薄荷salon.
  他怎么可以象空气般消失在我的世界?
  也许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该告诉他一些永远也猜不出来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就象现在,即使crazy ,也只能躲在自己的空间里。我的外表永远是热情而不失分寸。我的行为永远理智而谨慎。在24年的人生中,我只放纵过一次,那是15个月前在一家叫“城市花园”的酒吧里。他真傻,竟然会以为我喝醉了。在36天以前,每次想到这我都会开心地笑。可我现在却笑不出来。
  我的读书生涯紧张而乏味,老爸早就安排好了我的一切,而我的表现也一贯没有让他失望。从小时侯开始,学钢琴,学舞蹈,从来没有落到第二。可是这些成绩的背后是我深深的厌烦和愤怒,虽然我的厌烦怯弱且没有具体行动。唯一的发泄是从9 岁开始对着心爱的布娃娃倾诉。我习惯楼着布娃娃入眠,在遇上他之前。从此他成了我的布娃娃。
  这一切的变化发生在那个初夏的夜晚。我在学校附近自己的租房里上网。当我在登陆OICQ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好友都不在线。我漫无目的地浏览在线名单,发现他的名字孤傲而清高地显示在人群中。我查阅他的资料却一无所得。只有一句留言:在我的生命中,青春过早消逝。这是杜拉斯《情人》中的一句话。我好奇地键入信息敲他的门。我说:我常听说之所以过早地衰老是由于整个童年时期受阳光强烈照射的缘故。我很得意自己的回答,虽然它同样出自杜拉斯。那阶段我凑巧阅读了这个沧桑的女人的所有著作。一会儿,我的窗口出现了一个尖嘴小耳戴眼镜的老男人的头像。
  一切当然从那老女人讲起,最后讲到村上春树。然后临下线的时候他抛来一句话:其实和你谈的这些无非是我偶尔才会去翻的闲书。他留下一行地址后悄然隐去,连声再见也没有。我追随着那个地址进入了一个世界,那是他在网上的文集。除去一大堆我看不太懂的理论外,我看到了他的忧伤和愤怒。我在这些文字中搜寻他的人生。我竟然会对这个伤感的大我5 岁的男人产生兴趣。我一直渴望能够在网络上纵放自己一次,以弥补我24年中恋爱史的空白。据说网络上的爱情真挚而纯洁,更重要的是安全和隐蔽。
  现实世界中我属于父母,虚拟世界中我能找回我自己吗?
  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不懂得我晦涩的言语中所要表达的东西。而且每次总是在我欲言还止的时候悄然离去。后来我发现他从上线到断开连接不会超过3601秒。我却总是惦记着这个反映迟钝,毫无风度的老男人。我总是反复打开那个网页,一遍遍地阅读他的文章,包括那些又臭又长的理论。
  一个月后我知道了他也在这座城市,再过3 天后,我套出了他的公司名字和地址。一个半月后我生平第一次用怯弱的声音欺骗父母,告诉他们暑假想在学校补习功课。之后的第7 天,我做了生平第一次疯狂的决定,我决意去瞧一眼这个一点也不浪漫的老男人。
  当我费尽周折最终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向我望过来的眼睛写满了忧伤。但是他竟然冲着我微笑了一下,那时侯,我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感到眩晕。当我还沉浸在幸福中的时候,他却开始布置了一大堆事情给我。我成了他的助手,从在OICQ认识他的第52天后。我每天提早15分钟上班,整理他那凌乱的办公桌,然后在他到来的时候为他泡上一杯浓郁的乌龙茶。我用100%的心思考虑他需要什么,想要做什么。我用合法的身份悄悄爱着他。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为爱上这块大木头感到无助。
  上帝在我到那个公司的一个月后苏醒了。他竟然邀请我去吃饭,在一个案子结束的那天下午。我慌乱地打量着自己。我那天穿得得体却不灿烂,我满皮包找我放了很久却没有用的口红,却发现我等待得太久以至于口红早已可怜地被压成两截。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在他的邀请发出后我跑了5 次洗手间,只有洗手间的阿姨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差点抱住她告诉她这一切。然后我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一家没有任何情调却让我倍感温馨的餐馆。
  走出餐馆后,我静默地跟在后面。天还未完全暗下来,他会不会就这样扼杀我的幸福感,把我遣送回家?他站住等我赶上,然后用他那特有的粗犷的声音低声邀请我去一家叫做“城市花园”的酒吧。那时候我发现他并不象我想象中的那么古板。我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拥抱他,然而我只是微笑而不语。 我从他手中接过单子,却一点也不在乎点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我也可以不要。他突然很神秘地告诉我做过吧台服务员。然后为我炮制了一杯很蹩脚的柠檬汁。我虽然不懂这些东西是怎么调制出来的,但自小和父母去过无数次会员制的party ,我怎么会喝那种加很多浓缩液的果汁呢?但我还是告诉他味道好极了。他很开心地唠唠叨叨着柠檬汁是怎么“炼”成的,我却压根也不想听。呵,这傻孩子!那时侯我几乎已经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了。我偷望着他那沧桑的脸,告诉他我想喝他调制的酒。
  我从16岁就开始学习西方的礼仪,其中包括尝试各种威士忌和鸡尾酒。在那杯所谓的“深水炸弹”入喉后,我感到一阵暖流进入我的心脏,那正是我想要的。我的脸开始泛红,我想就此忘记一切束缚,今晚我属于他的。我想为他疯狂一次,然后结束,消失。我斜躺在他那他的怀里,用低得象蚊子的声音倾诉着我爱他的不易。然后由着他搀着我走出酒吧。我靠着他的肩膀,,我不敢再奢求什么。我躺在他那窄小的铁床上,因为紧张而喘息不已。我在等待着,然而他却一脸正气地坐在书桌前读着什么书。在等待中我幸福地入眠,那是我24年来第一次如此无所顾忌。
  那晚的结果是我在他那狭窄的铁床上昏睡了一夜,而他却始终不眠地守侯着。
  从那夜后,我尝试忘记他却还是经常一起去那家城市花园。一个月后我开始回到学校。又过了一个月,我和他挤在那张宽98公分长185公分的铁架床上相拥而眠。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一切便如洪水般不可遏制。我24年的修养全毁在他的手里。我喜欢用他赤裸的胳膊做枕头,我把他的腰当作以前睡觉时楼着的布娃娃。即使寒冬到来后我们也没有改变过这样的姿势。我的头发却一天天长了起来,因为他无意中说过喜欢长发散落在他肌肤上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完全占有彼此。也许自那夜后,我的爱已经有所保留,或者我们象是两只受伤的刺猬无限接近,却不愿最终溶为一体。在这腐烂了的都市,也许爱了便是结束。
  其余的时候,我去上课,他去上班。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看《挪威森林》,他就在就身边研究顾准。我喜欢古典交响乐,他偶尔听听赵传的老歌。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是自小干粗活锻炼的。我喜欢顺着他那粗糙的指间寻找他的过去,那些都是我未曾有过的经历。
  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年多来彼此间的无限容纳。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叫作爱的话,我想这就是。毕业后我又找借口呆在那个城市,陪他渡过在一起的第二个冬季。如果没有36天前的那个电话,我甚至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继续下去。 但我的另一种声音告诉我,如果没有36天前的那个电话,这样的日子迟早也会结束。(2000/12/24)
  第三节
  这是我在这城市的第6 次失业。这几十天来,我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最终的结果是那天下午当着老板的面和客户吵架。老板很客气地把我叫进办公室告诉我不太适合做客户工作,建议我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宽大地多发了1 个月的工资给我,却把手机上缴了。我整理完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走向公司的大门,连头也不回,路过前台时,21岁的anny第一次没有了灿烂的笑容。
  我彻夜地躲在小屋里喝酒。我孤独地漫步在陌生城市熟悉的大街。我23次路过那家叫做城市花园的酒吧却没有推门而入。酒吧的外面摆了两棵翠绿的圣诞树,塑料叶子上面覆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那扇原木小门上的圣诞老人挥动着胖乎乎的小手。我不知道今夜酒吧里放什么样的音乐。我也不知道1850公里外的她在做什么。我甚至忽略了天空纷纷扬扬着雪花,那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景色。
  在彷徨了11天后,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我已经年近而立,再也没有力气漂泊。在第24次经过城市花园的酒吧,我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今夜人潮涌动,热闹非凡。我挤过人群,站在吧台前要了一瓶喜力。吧台里穿这白衬衫黑马夹的小伙子脸堆着笑对我说圣诞快乐您好久没来了。我说这酒怎么一点味道也没有啊。不远处几个长发的男歌手拨动着电吉他大声吼叫着。我对服务员说呆会儿没有弹唱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放一首《小雪》,他惊讶地望着我说今天是平安夜好象不太好吧。我抱歉地笑了,笑容僵硬而怪异。
  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宽口杯和一瓶伏特加,往宽口杯里倒2/3 满的啤酒,在小杯子里盛满伏特加后沉入宽口杯。小杯子徐徐沉入杯底,杯口泛起一层白色的泡末。我将这杯“深水炸弹”一饮而尽。喝过这种酒我没见过不醉的,包括从没有喝过的我。3 分钟后我的脸开始发烫,眼前的人群开始晃动起来。这时候我隐约听到服务员对我说和我一起喝过这种酒的女孩子前几天曾经来过。我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吼到你怎么不早说!我转身摇摇晃晃地冲出大门。
  冲到大街上我一跤扑倒在雪地里。我在上衣口袋里翻出那张已经皱了的纸条,那是她悄悄留在桌上的家里的号码。上面还有一句留言:没事尽量不要往我家打电话。我在街上四处找公共电话。今夜连电话亭生意都非常好,到处都有人在排队打电话。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只有一个女孩子在打的,我焦灼地等待着,心里不断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忽然发现自己很傻,到现在才明了纸条上那句话的意思。
  电话亭那个戴着圣诞小红帽的女孩子对着电话喃喃细语。我满口酒味地冲着她说对不起能不能先给我打,她瞥了我一言又转过头去。时间漫长地过了大约5 分钟后她才搁下电话。我颤抖地拨完全部号码,话筒里传来接通的声音,我抬头望了一眼暗红色的天空,那是被灯光染红了的颜色。我该和她说什么?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明白自己的所有伪装已被撕裂,我要对她一句迟到了48天的话;不,是迟到了一年零5 个月的三个字。
  我的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后,电话里传来急促的嘀嘀声。我重拨了一次,在等待了60秒后电话又忙音了。我重拨了32次,等待了32分钟。然后无助地瘫倒在电话亭的角落里,任寒风和飞雪肆意蹂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这个城市。总之我失去了她的所有踪迹,除了这个电话号码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怀疑这是一场梦魇,也许一切都是我在精神受到严重压抑后的幻想。每夜和一个童话中的女子相拥而眠的印象无非是我的臆想。
  但愿这是一场梦。我的爱早该垮掉了,在这样的年代。
  我努力着站了起来,向一个不知往哪里的方向走去。
  三天后,我提着一个破旧的皮箱站在火车站门口,对着所有进站的旅客,手指着一张纸条说:你知道她是谁吗?(2000/12/25)
  第四节
  1999年11月8 日,我的日记上写着:天终于塌下来了。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躺在房间里看书,等他下班来找我。一声电话铃响破坏了我等待的喜悦。老爸在电话里告诉我留学的手续已全部办完,一个半月后我将前往新大陆东部一个叫Detroit 的地方。那是他们在多年前就帮我设想好的道路。我无力去抗拒这样的安排,剩下来的就是如何面对他的问题。我无力地挂掉电话,卷成一团斜躺在床上。
  他悄悄进来,手里带着我喜欢的德芙黑巧。我起身穿上最喜欢的灰色套装,一言不发地站在镜子前打扮着,我细细地涂了一层粉色的口红,重新梳理了头发,用一根紫色的带子在2/3 处扎个蝴蝶结。他从身后轻揽着我的腰,却没有发现我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我回身搂他,我的笑容可以融化掉整个冬季的冰雪。我说我们走着去你宿舍好不好。他已经剥开巧克力的包装,将巧克力伸进我的嘴里。我的情绪象积蓄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的洪水,即将破闸而泻。我赶紧扭身走在了前面。
  从我住的地方到他的住所需要1 个小时的路程。那天我们却走了整整2 小时11分钟。他微笑地说着公司里我也认识的人的趣事,我傻傻地笑着。天空瓢下细细的雪花沾满了彼此的头发,我伸手想抚摸那纯洁的片羽,却在入手的瞬间化为乌有。我说你该多穿点衣服,该懂得照顾自己,不该彻夜地读书上网,少抽点烟。走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我挑了一顶用羊毛织的帽子给他戴上。他露出稚童般的笑容,第一次在大街上轻吻我的脸颊。我的手紧紧拽着他的大衣,差点扯破他的扣子才没让泪水随着雪花掉落。
  我突然在雪路上奔跑,让他追逐着我。路上冷漠的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放肆地笑着。在摔倒在地的那一刹那泪水终于滑落,等他赶上来的时候我已成泪人。我紧咬着下唇,唇彩荡然无存,我的脸色苍白得象一张漂过十万次的白纸。他望着我,终于领悟了我的异样。他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抓住了我的双手。整个天地顿然静默了下来。
  城市花园,深夜2 点。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坐了6 个小时。我说我该回家了,他说路上小心点。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个世纪之长。我说以后你要保重自己,他说你也是。然后又是晃如隔世般的长时间静寂。惨淡的灯光摇弋,寂寞的人群逐渐散去。他伸出手握紧我的手,我伸出手覆盖他的手。他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似乎要将我淹没。我终于转过头去,望着墙角的一株鸢尾。我终于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就是一年前在OICQ上敲他门的那个女孩子。
  和过去了的许多夜一样,他裸着上身躺在床上,右手横着伸直,然后往回略挽,楼住冰冷的身躯。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我的手抚弄着他的皮肤。我的手顺着他的胸膛颤抖着伸向未知的领域,这是我从没有过的举动。他突然手支着靠在了床沿,从桌子上拿过烟和打火机,并不理会我。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顺着发端滑落到我的肩膀。他吸了一口烟后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并非不懂我的想法。我恨极了地咬着他的脖子,泪水顺着他的脖子湿了他的棉被湿了他的心脏。他竟然不让我弥补我的罪,我唯有给他我从未轻下的泪。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他说问了能改变现实吗?这是那晚我们唯一的对白。
  我恨极了他的假装坚强,第二天我没让他去送我,却在桌上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站在火车站的广场的时候,我感到有双流泪的的眼睛在背后望我,我怎么也回不过头去。我一步一步地走进站,一步一步地离开了他。
  2 天后我回到了南方。南方偶尔的艳阳天却不能稍解我的郁悒。我无日无夜地守侯。我无时不刻地反问,但最终我却不能抗拒现实。我在salon 的薄雾中尝试忘却,我试图将它视作一场梦魇,却怎么也去不掉他留在我身上的味道。我在这样的状态中生存了整整43天,直到父亲告诉我订到了3 天后的机票。我从冬日的休克中逐渐醒来,一种意念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一个身影在我眼前晃动着。在回到家的第45天下午3 点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张去那个城市的往返机票。
  第二天,我在他的住所附近徘徊了3 个小时,望着那扇熟悉的小门。我甚至走近到距离他25米的地方,靠在那棵了无生意的白桦树下。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我该怎么办?我的心瞬间转换了一万种想法。然而,只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在我眼前飞过,落在那扇门口。
  我无意识地徘徊在这座陌生城市熟悉的大街,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我站在城市花园门口。我推门而入,吧台那个穿着白衬衣黑马夹的小伙子脸堆着笑对我说您好久没来了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呢。我说我坐坐可以吗。我望着昏暗的酒柜看见了那瓶伏特加。我叫他依样给我调了一杯“深水炸弹”,喝下去后却感觉索然无味。当我喝到第3 杯的时候才找到那个晚上的感觉。那晚,我躺在学校的招待所吐了一晚上,流尽了我所有的泪。
  我知道这就是爱,但我必须让它垮掉。
  3 天后,圣诞节的第二天,机场大厅。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围着我。12个小时后我将置身另外一个国度。我是以陪读的身份去的,对岸那人是我的远房表哥。据说这是父母亲的下一个安排,为了我的幸福。
  当我望着一架飞机消失在云端的时候,我有种垮掉的感觉。(2000/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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