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母亲从四川乡下打电话来，说家里的母猪下了十二只崽，可惜有一只在土桥殁了。土桥是流过我家门口的一条清澈见底的河，像人们的心灵，一年四季都浮着遍身银光的小鱼。鱼不会死，因为鱼会游泳。不瘦也会游泳，不瘦游泳在我们村是数一数二的。不瘦也不会死。
　　不瘦是我舅父和姑妈的儿子，我的姑妈在她十六岁那年生下不瘦就死了，当时，整个村庄都在谈论不瘦的父亲，虽然人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人们还是津津乐道。他们总是对那些不知的神秘感兴趣。后来我的姑妈就死了，襁褓中的不瘦在土桥的岸边看见他的母亲从容地向河的中间走去，他的哭声惊动了母亲。母亲说，姑妈在土桥中间飞了起来，飞上了天。说到这里，母亲夸张地做那些关于飞的举动，她布满皱纹的脸就充满哀伤。我的舅父也是因为姑妈的死变得有些神情恍惚，这位满脑子天伦之乐的男人在此后不久即死于一场不可预见的车祸。至此，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预想的那些儿孙绕膝的童话像一面镜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碎了，它的每一块碎片都反射着关于死亡和悲伤的光。
　　后来，不瘦成了我的弟弟。算起来，我的弟弟不瘦今年二十五岁了，今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他的生日。母亲打电话来说，家里的母猪下了十二只崽，可惜有一只在土桥殁了。不瘦也是殁在土桥的，他说，谁不向往幸福呢？说完这话，不瘦就殁了，不瘦殁的时候我正在一座遥远的城市读大学，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有煦暖的风吹过，仿佛上面的天使在你的耳边吹气如兰。就是在那一晚，我听见仙乐飘飘，后来我想，不瘦是到一个有人呵护的地方去了。
　　不瘦死了，他死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把他葬在一个临风的山口。母亲抔一抔黄土，说，孩子，在这里你能见到形形色色的过客，他们似你，来无高兴去无悲伤。母亲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那一夜，我是躺在陈池的怀里听到不瘦的死讯的。我当时的男朋友陈池满怀喜悦地摆弄着我的那些毫无知觉的头发。什么，不瘦？不可能！是真的。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不瘦夜里去挑水，每天夜里他都去挑水，他熟悉土桥到家的每一块石板。但不瘦死了，他熟悉的石板是他生命的终结，是它们把他推到土桥里，看着他被死亡带走。是最信任的东西残害了他啊。母亲说。
　　人们却说，不瘦死于一场该死的意外。小天，不瘦死于一场该死的意外。他们连声说，掩饰不住掌握事实真相的高兴劲儿。但事实上他们对不瘦一无所知。对不瘦的死也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中无人说起：谁不向往幸福呢？不瘦是说过的。说完这句话，不瘦就死了。会游泳的不瘦死在了他钟爱的河里。但他不是去游泳，他是去死，所以不瘦就死了。我不信不瘦真的死了，因为死也是活的一种方式，不瘦是活在一个我们不知的世界中，他到有更多幸福的地方去了。
　　我赶到不瘦坟前的时候，他在那里已经躺了三天了。（春节前我回家还经过那地方，荒草已经淹没了不瘦的坟墓，丝毫看不出这里正躺着一位眼睛后面的观察者。事实上他是存在的。）谁不向往幸福呢？他幽幽雅雅地说，谁不向往幸福呢？晚上我睡不着，满脑子全是他的声音。小天姐姐，为什么狼后来会真来了呢？狼为什么不讲理呢？晚上我睡不着，我要到不瘦的坟前，告诉他真相，这是一个怎样的弱肉强食的社会啊！
　　那一夜月光大不如以前，朦胧的夜色多美好，夜夜夜色，可惜我们在梦里看不到，不瘦可以天天在这里欣赏夜景了。我一路走着，四野里全是蟋蟀们的歌声，不瘦，告诉我吧，它们中的那一个是你的灵魂。
　　在这些声音之外，我又听见哭声，人的哭，呜呜呀呀的哭声并不分明，但我能弄明白那就是自己的同类。接着我看到在一件皱巴巴的中山装下紧裹的身影，他是村小的邓老师，不瘦的父亲，可是不瘦不会知道了，村里的其他人也不会知道。我们是会严守秘密的一群。这可怜的人儿啊，他还记得当初娇艳美好的时光吗？背地里有几多哭泣，人前无一滴眼泪。可怜的人儿啊。
　　不瘦就在我的面前了。多年以前，五岁的不瘦也如今夜坐在我的前面。很久以前，我的故事开始了。有一个小男孩在山坡上放羊，他朝山下大声喊：狼来了！狼来了！人们跑上来，他大声笑起来：我骗你们的啊，这些猪。后来他又喊：狼来了！狼来了！人们跑上来，他又那样说，你们这些猪啊。后来狼真的来了　　 小天姐姐，为什么狼后来就真来了呢？这个五岁的小男人在椅子上手舞足蹈，我不怕，我是男人。他哪里知道，男人在今天已经不再是解决一切的代名词，实际上男人恰好相反，尤其在今天。他不知道，所以他又说，小天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接着他做了一个自以为很男人的动作。时间如流水啊，当我的身后布满各色男人，当我需要保护时，不瘦却乘着时间的水顺流而下。你失信了，不瘦，在他的坟墓前我告诉他，谨记啊，承诺是迄今为止我们最大的错。
　　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我们回吧，孩子们，他说，别让妈妈担心。我们回那个夜晚的月亮明啊。父亲接着说，到处能听见夜行人的声音，到处是灵魂，到处是天使，那个夜晚的月亮明啊，父亲说，在这样的月色里他们又来迎接同伴。
　　是父亲把不瘦从土桥小心翼翼地抱到母亲的面前的，这是我们的孩子。父亲的泪水淌在不瘦的眼睑上，这个年届知命的男人，我的父亲终于号淘大哭起来。这是我们的孩子啊！他说。这时候不瘦睁开眼睛，说，谁不向往幸福呢？人们不相信奇迹，但奇迹天天有。然后不瘦又死了。不瘦死在母亲的怀里，他还说过，谁不向往幸福呢。而今人们已经忽略了这个细节。不瘦死于一场该死的意外，他们说。
　　母亲在我们的视野里出现了，瘦小的母亲在夜色里更加瘦小。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色里，也是这一个母亲，不瘦小天，过来，过来。她说，古代有那么一只羊，他还小，有一天他在土桥喝水，这时候，狼从上游跑来　小羊为什么不跑呢？游泳，赶快跑啊，叫狼追不上。不瘦大声说，他不知道，小羊是跑不过狼的，就像我们跑不过命运，跑不过时间。今天，时间终于把不瘦甩在了身后，而我呢，还腆颜地与时间同行。但我们的与时间为邻是多么短暂啊。我想，不瘦现在已经知道了。
　　夜里我睡不着。我的弟弟死了。小天姐姐，我不是你的弟弟，对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不瘦问我。他们都说我是野种。就在那时，不瘦说，谁不向往幸福呢。他又说，他夜夜都梦，梦见手牵着妈妈的衣缘走在春暖花开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