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沙也加




  北京西客站。
  她一手提着一个行李,孤单单地站在那。初冬的夜寒意逼人,她下意识地拉紧了领口。说实话,她不喜欢这个城市但不厌恶,若不是工作的需要,她也许不会来,当然只是也许。残存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城市有她爱着的男人,有一份无言的牵挂魂牵梦系了整整五年,五年。
  第二天,做完她该做的事,回到住处倚在床边,习惯性地在回忆中“畅游”,心对自己说,她想见他。他现在出名了,很有名的那种,以至于这几年,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也只是在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杂志或是报纸上,搜寻到有关他的踪迹。她想知道每个时期他在做什么?做得如何?又或有怎样的遭遇?而有关他的种种说法,她一概不予理会,她肯定自己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
  同在一个城市,相见应该不是件难事,他是名人,名人是没有隐私的,包括家庭住址。可是有什么理由允许自己刻意安排这样的重逢,是那份恪守五年的坚持吗?又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不去面对这种辗转反侧中的期待?或许她真的想证明些什么?
  拾阶而上,她的思想一直在斗争。见或不见,会有怎样的难堪、欣喜、或是淡漠?一百种一千种一万种的猜测,在她的脑海里迅速地周旋着……步子开始慢下来了,她有些犹豫,可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她经不起往事的沥沥在目、无法释怀这五年来的朝思暮想,她记得“刻骨铭心的爱,瞬间即是永恒”,哪怕他早已忘了她的存在。或许她该给自己一个交待,也或许她想证实一下,证实什么,此刻她不太确定。
  终于到了,1106,她下意识地摁了门铃,五年的期待换一分钟的四目相视,应该不算过分吧。
  开门的是个女人,穿一件细吊带低胸的丝质短裙,松散的长发随意披在裸露的肩上,象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一样,睁着一双大眼,迅速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的造访者。
  “你找谁?”
  “请问,欧老师在吗?”
  “欧老师?”也许太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大家都习惯称他为“欧导”了。
  “就是,欧——导。”她故意将话拉长,好让两个女人同时明白话题是同一个男人。
  “噢,他不在,他去片场了。”女人话音未落,便想关门了。也许她厌倦了这类慕名而来,并想从这里从他那里带走些什么的“寻梦者”,女人把她也划在了其中,尽管她自信眼前的这位“陌生造访者”对她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她不妥协,他不在不是更好吗?至少她可以看看他现在的生活是否一如当初他渴望的,她在乎他的一切,她关心他的一切,因为她爱他。于是,她挡住门,平静中积累勇气,“对不起,我走得有些累,可以让我进去坐坐?”
  是心累了吧!看着女人犹疑且略带敌意的眼神,她小心地补充道,“我只是有些问题要问欧老——欧导,应该是请教。”她自嘲地笑了笑。欧老师离她很近,仿佛昨天;可欧导似乎离她远了。而所谓的问题,不过是她永远得不到答案也不奢望能够得到答案的用来充当借口的措辞。
  女人有些不情愿,可还是让她进来了。毕竟女人全部的骄傲是他,女人必须循着他的标准去表现她的雍容大度,她的优雅她的可亲,她必须让旁人无懈可击于他的抉择,无论在任何一个场合,她都应该让他感觉完美,尽管许多时候她真的不过是一个点缀。
  坐在她爱着的男人的屋里,喝着她爱着的男人爱着的女人递过来的热茶。她觉得自己有些荒谬,水的温度为零。
  女人很美,不单只是肌肤的白皙,每一个轮廓每一个侧面都仿佛有种无可言喻的美,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用他的眼光。而屋内的布置极有格调,她一眼便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嗅到了他的气息,因为她熟悉。
  “你是他太太?”
  “嗯。”
  这句话似乎没有出口的必要,不经意的一瞥便可看见卧室的墙壁上,一幅放大了至少40寸的婚照,男的是他,拥在他怀里正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肯定爱她,爱这个美丽的女人。一个习惯流浪的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停留,放弃某种意义上的自由,哪怕是累了,都是一项伟大的、震人心魄的决定,尤其是他从不肯承诺,从不回答是或不是。他应该是非常爱她——这个女人的。以他的性格,以她对他的了解。可是他怎么就没想过,她也愿意做他的避风港呢?她也从未要求过他什么?是她不需要他的承诺吗?否,她怕他给不起,她不愿增加他的负担,他的时间应该留给他自己安排,在他或她的世界里他可以随心所欲,而她,不能。于是,他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其实是她不让他出口),甚至是可以让她继续秉承下去的一点信念或是只言片语。而她却给了自己一个承诺,关于爱他的承诺。这份坚持她恪守了整整五年,直到现在、直到此刻她还没有开始怀疑继续执着的必要。也许他早已忘却了她的存在,如她所料,她忽然觉得心有一丝隐隐的痛。
  剩下的几分钟,两个女人,一个空间,爱与被爱——两个活着的生物,不着边际地客套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关她深爱着的男人的所有话题,象似害怕触碰了比先前还浓烈的隐痛。女人则满脸洋溢着幸福喜悦,侃侃而谈她与深爱着她的男人的每一个快乐篇章……
  爱与被爱——两个活着的生物!
  她忘了是怎样走出他家的,只觉得心海一阵阵地涨潮,有水样的东西涌出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是有备而来的,这样的窘状不应该属于她。恪守了五年的坚持,结局对她而言已不是太重要。只是真要面对,忽又觉得空荡荡的。
  坚持什么呢?一直以来,她在坚持什么呢?坚持深爱他,在心的港湾为他预留一个若大的泊位?坚持他会归航或是经过?……无论怎样,他现在很好,那没有比这更好的了。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快乐吗?如果他觉得惬意,自己又有什么好牵挂的?有什么好魂牵梦系的呢?一如当初,她始终未开口说要留他,她甚至从未确定他是否爱过她。她希望他静静地来,静静地去,无牵无挂,她不能也不愿惊醒他;她希望他的世界没有因她的出现而感觉太多的不同,尽管她的世界却因他的出现有了太多的不同,以至影响到以后的几年或许还会更久……有时候,她很想问他如果有机会,在他的人生的这部大戏中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又可曾介意过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呢?而在她的舞台上,这一幕又是什么?独角戏,或许吧。导演是她,编剧是她,主角是她,而他只是一个无需一句台词的配角。从上场到散场,他应该是个很好的搭档,只是她不停地篡改剧情以至于无法专注于自己的角色。不过是在落幕的时候,灯光的照耀下分明的泪痕,证明她真的很用心很投入……
  没有必要再见他了,不是拒绝而是不想刻意。心还是爱他,还会一直爱下去。只是,是不是该清理一下那个泊位呢?
  走到无人的街角,她突然想大喊一声,像许多年前的那夜,一种由心底渴望发出的声音,她停住脚步,顿了顿,竭尽全力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出隐藏在她心中太久的那句,在这个有她爱着的男人的城市里,在恪守着爱的某个人间角落 ,她喊出了那句:
  “OV,我爱你!”
  “OV,我爱你!”
  “OV,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她呆立在那里,把头仰向天空,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许久许久……
  一年后,一场签名售书式在这个城市里进行着。
  被包围在人群中的她不厌其烦地逐个地,为她的书友们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而这本新上市的她的新作,名为《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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