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生命的时钟》




  生命的时钟嘀嗒在走。
  天气冷得很,太阳好几天不见。
  父亲躺在医院的第八床上,插着氧气管吃力地喘气,已经两天两夜过去,生命最后的路程走得相当缓慢。几天前,邻床的病人先后走了四、五个,病床又替换了新的床单。病人们的情景全差不多,无力的钟摆摇摇晃晃,时走时停。
  守夜的家属不多,都不敢睡着,静静地等待,等待着病人跨出最后一步。在病房里,日子住得最多的是一个名叫水根的老人。据说,有几回眼看快咽气了,家属正准备哭,护士走来,打下了强心针,他长吁一口气又活转过来,这样的情景经过了一回又一回。
  我呆呆地凝视这一切,感到说不出的孤独。
  比较了一下,父亲的脸同水根十分相象,但却比较平静。眼睛安祥地合着,嘴微微张着,只是面容由于失血越来越暗淡,像潮汐那样慢慢地退走,一点一点干涸下去。
  当时的我想着很多。
  一个月以前,父亲让我陪着去故乡。当时他虽然体弱,但精神还好。那天我们搭长途车到达南浔。天飘着细丝般的雨,镇街上湿漉漉一片,泛着青亮的光。
  他十三岁跟着哥哥离开南浔,六十三年后回故乡,其间竟没回来一次。祖上家境本来很好,开过一爿钱庄,后来战乱中破落,钱庄倒闭,祖父母先后病故,父亲从此离乡背井到上海谋生活。
  到南浔镇上,父亲已经完全辨不出老家的位置,只有一处雄踞着的大石狮,令他回想起童年时代爬上去玩耍的情景,显出颇多慨叹。一条弯弯的小河由镇南蜿蜒到镇北。从河岸的石阶走下,他探出身,用手颤巍巍勺起水,嗅了嗅,满意地让它流出指缝。那神情似乎说:水,是老样的水。
  小时候父亲在钱庄干活,每日要写信封,因而写有一手硬朗的正楷毛笔字。所以后来每次喝了酒,便正襟而坐,用筷子戳在桌面教我们写字。这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平时他言语不多,兴趣来时,却有许多古今中外故事讲我们听。有一则阿拉伯故事给我印象极深,说的是父子两人在沙漠里迷了路,走不出沙漠,快渴死了;结果父亲割破自己喉管,牺牲自己,让儿子喝到自己的血,活着走出沙漠。
  他说:这是真正的父爱,人类便是像这样延续了下来。
  病房里,那个叫水根的病人又一次昏死过去。他的家属已经麻木得懒得去唤护士。当护士闻讯赶来要注射强心针时,家属阻止了她--水根的嘴巴里已被塞满了茶叶,终于透不出气,不用救了。家属们的目光注视护士,护士会意地对视片刻,然后家属中有谁“哇!……”地哭出声,起了头,大家一起扑到尸体上,以高高低低哭声簇拥死者离开病房。
  嘀嗒,嘀……父亲吃力而平静地走着,越来越蹒跚,也越来越困难--如今,父亲如果清醒着,看见身旁的此情此景,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呢?
  我想,他会赞同像水根一样安乐而去。
  我记起来,他曾说过儿女要孝道于父母,但父母不可累及于儿女。我有一位同事十五年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父亲极不赞成:“你的同事很有才华,但他的青春却完全被母亲毁了。倘若我是医生,我就不会为濒临死亡的病人费力的。我并不以为这便是孝道。”
  病房安静下来。
  父亲好象昏昏地睡着,呼吸非常艰难。
  走廊里偶尔传来一、二声护士走动的脚步声。
  这时侯,我凝望着高挂着的氧气袋,有一种令自己都颤抖的念头慢慢地冒出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房砰砰乱跳。  我的手颤抖着举起来,闭上眼睛,终于伸向氧气袋……
  突然,护士的脚步声不早不迟响起。她一边走近来一边说:“别动,你八床断气了。别没事找事……”
  于是,她身后跟着的几个穿白大褂男人,用被单把父亲裹了,放到一辆手推车上,很快推出了病房。
  ……好多年过去。
  这一情景始终留在我眼前,我时常想到父亲、我、幼小的儿子以及我熟悉的其他老人、中年、青年、儿童……生命的诞生、活跃与消亡,以及为着人类与家庭的健康延续,空间与时间怎样留给后代等等等等。
  有一天,儿子说到死与活的话题。我对儿子说:当你的父亲生命无望的时侯,不必硬拽住他的手。当然我非常爱你,而且甚于爱自己。
  尽管他听了莫名其妙,但当这一天到来想起这话时,不至于像我那样面对氧气袋而犹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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