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世上虚度了五十四载,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下世的轮回,如果有,我希望那会是另一种生活。 我就快要死去,我感到身体里的精力在一点点地流失,紧跟着就是一阵冰冷。此刻在我眼里出现的尽是一些幻像,记忆却异常清晰的从脑海里浮现出来。过去我曾努力地去回忆曾经有过的快乐时光,可是失败了,但我并不甘心,于是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可现在,那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却一下子从记忆深处涌上来,我甚至没有丝毫的准备,它们便把我牵扯进去。 记忆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你去想时,它们偏偏难如你所愿,而当你没有防备时,它们却挤挤挨挨地争先恐后,完全不受你控制。有时很多年前的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有时昨天刚刚发生,你却忘得一干二净,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现在我不再苛求什么,我只想这样静静地回忆过去,感受这份宁静带给我的一切。 我出生在景色秀美的姑苏城,这里自古便有天堂之誉。我的父亲是一个酒肆业的商人,家中殷足。我只有一个妹妹,父母把我们视为掌上明珠,从小我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我从不知道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多的烦恼忧愁。 小的时候,我常和邻家的孩子结伴出游。我游遍城中各处,我们坐在用桐油浸泡过的木制小船上,在河道间来回穿梭。河水清澈透明,这时我总喜欢把双脚浸在河水里拨动起水花,有时会有几滴伴着哗哗地水声溅在身上,一阵清凉。 我很喜欢在云岩寺前玩耍,当别的孩子四处嬉戏时,我就会偷偷地溜进寺内,躲在寺门背后呆呆地盯着正中的佛像出神。佛像被笼在耀眼的金箔中,拈指微笑。那微笑就如和煦的春风,暖暖地拂在身上。我觉得他的面容和蔼可亲,仿佛可以看清世间万事,看着看着,心中就会升起一阵平静,好像溶入了广阔的天地之中。在那时我就隐约有种念头,我今生终究是要皈依这里的,哪怕只是我的灵魂。 偶尔我也会走出城外,但不会走得太远。我时常远远地望着这里的青山绿水,我看见溪水在脚下缓缓地流淌,云霭在山顶静静地缭绕。我希望能够永远这样望着,永远不要失去它们。虽然我一直生活的很快乐,衣食无忧,但我隐隐地觉察到从小在我的心底就埋藏着一丝毫无原由的忧伤,而这忧伤终究会有它爆发的一天。 年纪再大些,父亲开始教我读书识字。父亲对这点看的很重,因为他是个商人,这一生都不可能有机会入朝为官,于是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明白父亲的苦心,读书时很用功。我十几岁时,姑苏吴趋坊唐子畏,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对的名声便开始在四邻间悄然远播。 有一年,我在无意间见到一幅东村先生的《北溟图》,当时便如着魔一般。回去后在父亲面前百般央求,请求父亲让我随东村先生学画。父亲无奈,只得托人将我送到先生那里学画。 我发觉我对学画的热情大大超过了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便跑到先生那里仔细揣摩,于是没过多久我便尽得先生稳健、苍浑、凝重的画风。父亲对此大为光火,认为这样下去迟早会误了我的学业,他限制了我学画的次数。我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读完书没事的时候,我很少再去学画,倒是常和几个朋友相约饮酒作诗。 梦晋、希哲、衡山、昌谷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而我同梦晋相交最深。 梦晋出生时,他的父亲梦见周王子晋来谒,于是便给他取名灵,字梦晋。梦晋性格狂放,年少才高,我常与他沽酒到城外荒废的寺庙中痛饮。我们整夜不归,大醉至天明。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有着少年人特有的轻狂与孤傲。于是常借吟诗作对之机,实则是在暗中较量着各自的才气。可这非但没有影响彼此间的友情,反倒使两颗心越走越近。我一直都认为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即便是在许多年之后,我仍旧这么认为。 梦晋死去的时候还很年轻,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直到最后一刻,他的面容仍像池水一般平静。我很羡慕在他那样的年纪里就可以抛开一切,虽然我知道其实他的心里并不快活,所以我自始至终都伤心着。但在世人眼里,梦晋永远都是一个少年才子,他留给人们的只有惋惜而没有遗憾。 梦晋死去的那一年父亲替我娶了徐家的女儿为妻,我知道父亲是想用家室来拴住我的心,让我好专心读书,将来可以光大门楣。我也知道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幸福的。 我同梦晋交情莫逆,自从梦晋死后我就不再去那间破庙里喝酒,而是专心致志地在家中读书。偶尔我也会和希哲、衡山、昌谷他们几个对酒连诗,但我再也找不到同梦晋在一起时的那种狂放不羁的感觉,我感到隐藏在我心底的那丝忧伤已经开始悄悄地浮现出来。 没过多久,父母相继病逝。父亲病重时,我衣不解带地守在他的病榻前,我看见他的嘴角颤微着,却说不出一句话,但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读出他对我的希望。 父亲在临死前一直紧握着我的双手,我感到他的体温在逐渐消失,最后竟冷得如一块寒冰。我清楚,从小将我带大,教我读书识字,让我学做人道理的父亲还是要离我而去,可我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合上双眼。在他混沌的眼中,我看到的还是那丝希望。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悲伤,连续痛哭了几天几夜,水米不沾。此时我才知道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竟是如此的撕心裂肺,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痛苦,世人终究难逃本身的宿命。我又想到了那尊拈指微笑的佛像,此刻他的笑容仍会是如春风一般和煦吗?我想如果他真是有生命的,那他此刻也会流下悲伤的眼泪。 我开始用功读书,不闻身边之事。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做过,我不能让父亲最后的愿望落空。 弘治十一年,这年我二十九岁。我自认学业已成,于是参加应天府的乡试,结果高中解元。学士程敏政颇为赏识我的才学,要我务必参加次年的京城会试。我高兴极了,觉得正向自己的目标一步步的迈进,仕途功名似乎触手可及。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三元及第,这样父亲如在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转眼又是花香鸟语,融暖的春风拂绿了它所经过的湖边山间,又到了江南最美丽的季节。 年少时我最喜欢江南的四季,因为这里无论到了哪个季节都是那般的美丽,美得让你难以抑制。 春天时我会携友结伴去虎丘和灵岩游春踏青,鼻中微闻着青草的气息,仿佛自己也要同这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融为一体。到了夏天,我又会在傍晚时去七里山塘泛舟,与三五好友闲坐船中,湖面上荷花绽开,湖中画舫连翩不断。我们饮着杯中的美酒,看着佳人照影,嗅着溪水生香。金秋时节我或坐桂花树下,或坐菊花枝前,衔杯酬月,对酒当歌,享受世间乐趣。江南的冬天也很寒冷,但又不是那种无情的冷。我常坐在熏香的屋内,烘着暖炉,煮着茶饼,依在窗前看着片片白雪中艳红的蜡梅。我能感触到在它身体里深藏着的不屈毅力,正是这毅力使它能在凛冽的寒风中傲然怒放。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就不再有这份闲情。我整日同书本为伴,我要实现父亲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可此刻,我那颗沉睡已久的心似乎又苏醒过来,我感到这些曾经有过的日子离我不再是那么遥远。 这年春天,我决定北上赴京参加会试。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竟会是我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我的生命也将由此而改变。 我一向很自信,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会试的试题简单的很,我很快就答完,然后便回到客栈中等待捷报传来。我苦苦地等了好几天,始终没有等到,直到我被一群兵士带走。 我后来才知道有人弹劾主考官程敏政在会试中泄露试题,所有参加这次会试的人都遭受株累。我被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内,心情也同这屋子一般的暗无天日。只有当月光将婆娑的树枝影子从墙壁上方的铁栅栏中投进屋内时,我才能依稀感到自己仍活在世间。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走出这间昏暗的屋子时,是一个微雨的清晨,我永远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被贬为浙江吏。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梦破灭了。 我没有上浙江赴任,而是回到了姑苏。我发现所有相识的人都视我为陌路,包括我的亲友。我的妻子也毫不迟疑地离我而去,漫漫长夜里,只留下我一人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人们在背后说着我的飞短流长,我知道了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世态炎凉。云岩寺里的那尊佛像现在应该仍是在拈指微笑,他真的能解救脚下的众生吗? 昌谷已经离开了姑苏,希哲与衡山时常来看我,陪我饮酒聊天,希望能帮我抒尽郁积在心中的烦恼。我很庆幸到了此时在我身边仍会有朋友,可我依旧感到无比的孤独与寂寞。我决定离家远游,当我把想法告诉他们时,他们没有留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此刻出门散散心对我大有好处,至少不会在家中憋出病来,无谓的伤坏了身子。 我开始游历各处的名山大川。我在匡庐、天台、武夷赏日出,观云海;我在洞庭、鄱阳、太湖独自泛舟;我在东南的海边看着潮涨潮落,风起云涌;我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去回想过去。我希望可以在这林泉山野之中找到精神与心灵的寄托,可我却做不到。我依然在痛苦中无助的挣扎,而在我身边竟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十年。 正德二年,我重新回到姑苏。我不想再住进吴趋坊里,因为这里有太多让我心酸的往事,我不愿再想起它们。 我在阊门桃花坞内修筑了别业桃花庵,一人隐于其中。我在庵内种下万树桃花,整日里与希哲、衡山饮酒赏花,谈诗论词,不问世事。他们告诉我昌谷已于三年前举进士,授大理左寺副,国子监博士。听这话时,我感心中隐隐作痛,甚至产生零星的妒意,我知我始终抛不开过去的一切。每到夜幕降临时,我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陪伴我的只有万树桃花和满目的月色。 妹妹在二十几岁时就死去,她死后我做过一篇很长的祭文。我此时已经不再悲伤,看惯了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难免会变成这样。凡人都是如此吧,我也免不了。 七年后,我收到一封宁王朱宸濠的信,信上言我若受其所聘,定将我视为宁王府的上宾。我感到在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线光明,我未达成的梦想似乎又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只是当一个人静下来时,我才会发觉,原来经过了这些年,我仍旧做着同一个梦。 我知道衡山也受到宁王所聘,便邀他一同前往。我去时衡山说他已经以病重为由推辞掉了。衡山与他的老师石田先生一样都是清静寡欲,温厚娟秀的人物,我清楚无法强求,唯有作罢。 我只身来到南昌,在宁王府内居住了半年。在这半年中,我发现宁王颇有谋反之志,他不是单纯的礼贤下士,而是想分疆裂土,有朝一日能够身居九五。我知道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会烟消灰灭,玉石俱焚,但又不便就此离去,于是佯狂使酒,揭其丑秽之事。宁王无奈,只得放我还乡。 日后果然传来宁王事败的消息,但我此时已不再存有丝毫梦想,人生苦短,所有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我开始向往衡山的生活,这是一种在清静中不起一丝波澜的生活,或许我只属于它。我与衡山常去石田先生那儿学画,终日致力绘事。在先生那里,我的心境似乎也平和了许多。 我刻了一枚闲章,上面写着“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我很喜欢这枚闲章,总是把它印在自己最喜爱的仕女图上。于是世人都认为姑苏唐子畏是个恃才傲物,狂放风流的疯颠之徒,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知道我内心的痛楚? 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并且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直到我遇见了九娘。 那夜月华满天,桃花开得正艳,我站在桃花树下,轻揽着她的腰。她对我说:“今生如果可以,我会伴你一生一世。”她的话音轻柔,好像天乐一般拨动着我的心弦。 九娘和我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她过早得死去,我知道她是因积劳成疾才会这样早的离开人世。我们的生活很贫苦,只能靠我卖画来维持家中的日常生计,而我从未真正让她过上一天无忧无虑的日子。我深感自己愧欠她的实在太多,也许她遇见我,根本就是生命中一个最大的错误。我埋怨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平,受到惩罚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 我垂泪看着九娘的遗物来回轻抚,心情激荡,写下了《绮疏遗恨十首》。我写道:“佛说虚空也可量,虚空比恨恨还长。银花宝钿金星尺,认得纤纤十指香。”写道:“三尺银擎隔帐燃,欢娱未了散姻缘。愿教化作光明藏,照彻黄泉不晓天。”写道:“忍抛砧杵谢芳菲,敲断叮咚梦不归。闻说夜台侵骨冷,可怜无路寄寒衣。”我将诗稿烧成纸灰,洒在她的坟前。我不知道九娘能不能看到这些,但我只是不停地写着。 我一直都以为我不再会悲伤,哪怕只有一点点,我的心早已死去。可我竟然又悲伤起来,甚至彻夜不眠。我一个人茫然地坐在屋内,对着月下婆娑的枝影,桌上并蒂的灯花,独自落泪。 我开始试着淡忘过去,渐渐地真的忘掉了许多。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看着日升日暮,月落星沉。我就这样坐着,转眼过去了很多年。我忽然想起在许多年前,在灿烂盛开的桃花树下,有一个女人曾对我说,如果可以,她会伴我一生一世,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做到。我不知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的诺言会不会实现。 我时常在梦里见到那个桃花缤纷,月华满天的夜晚。我想着可以再次回到那夜,能够再见到她。我甚至想着见面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它们在我心中反复酝酿着。但我清楚,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自己欺骗自己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忘不掉这些,或许这就叫做刻骨铭心。 我寂寞地度过自己的残生,始终没有选择死亡。因为我害怕在黄泉会见不到她,至少现在我们还可以在梦中相见,虽然这是无比的痛苦。 每到窗外桃花绽开的夜晚,月光普照,淡淡地洒在窗台上,我就会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总会想起那一夜的裙香鬓影,她轻柔的话语,与她一起生活的时光,还有很多很多。每当这时,我都会将自己埋在一摞厚厚的佛学典籍中,我试图在其中逃避一切。 有一天,我翻阅着《金刚经》,我看见上面写:“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豁然顿悟,便取腑中所言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之意,自号六如居士。人生本就是痛苦凄凉,我除了承受外,别无选择。 我常去云岩寺听那里的禅师讲经,我看着笼在金箔中的佛像,看着他拈指微笑,直到终老。 我的身体日渐虚弱,胃口也越来越差,经常水米不进。我知道这都是孤独忧愁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又想起了梦晋,他在那般年轻的岁月里就离开了人世,而不必忍受过多痛苦所带来的煎熬,的确是件幸福的事。 很久以前,我就对这个尘世产生了厌倦,我曾想过要彻底抛开它,但最终还是退缩了。但现在我真的要离开,并且是永远的离开。我想起那一年我画过一幅汉宫班婕妤的小影,我在画上写着:“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朦胧中,我依稀又回到了那个月华满天的夜晚,在万树桃花下,缤纷的落英在风中缓缓散落下来。我站在飘香的花雨之中,轻揽着她的腰,她对我说:“今生如果可以,我会伴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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