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释然的传统》




  无论城市,还是乡镇,总有一些地方,令人难忘。在克里夫兰,我最钟情的地方,是“城市之塔”。“城市之塔”前身是一个正而八经的火车站,如今,虽然从外貌上看不出是车站,但仍是该城的轻轨系统中央枢纽。在火车站的基础上,随着汽车文化的进展,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文化娱乐和商业中心。目前,它半埋入地下的一层为车站,平面是高楼大厦所圈围而成的矩形封闭商场,中间有个网球场大小的音乐喷水池,四周为百货店专卖店和小推车摊贩,二楼回廊为餐饮、咖啡馆、照相馆、书店和礼品店,三楼回廊为银行金融商务区,四层以上均为办公区和高档旅馆。这里是我每天途中的必经之地。我来这个城市开会,住在郊外的旅馆,所以,一要搭乘火车来往于市中心的会场和我住的旅馆之间,二是晚上顺便在这里吃顿晚饭。这里的餐馆云集,风味丰富,不过,我更喜欢快餐区。快餐区很大,座位公用,上上下下,占据了平面和二楼两层的一方。在一家快餐柜台前买好食品,端着盛满食物的食盘,挑一张视野良好的座位坐下,特别是从二楼向下俯视,可以看见中央室内广场的所有活动。作为工业城市,克里夫兰的夜生活远不如现代化商业城市兴旺发达,到了下班时间,职工都忙着出城赶回家做饭吃饭,整个市内空空如也,仿佛一座突然被抛弃的废墟。包括“城市之塔”内,商店里,顾客稀少,只有音乐喷水池旁,中央室内广场上,随着泛浮的音乐,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在那里跳舞。看得出来,有些人是职业舞者,志愿在前面领舞,比画动作,年轻人和情侣是主要追随者。多数人似乎是路过,或是塔内塔外旅馆中的旅客,与我一样,到这里来用餐,碰上这样的舞民,一时技痒,或出于好动,便跟着跳舞。跳着跳着,情况发生了变化,从某家商店里,突然传出大声而整齐的叫喊,顿时牵引了众人的视线。原来,那家店员不甘冷落,也在各自的岗位上跳起了舞。这下子,可就热闹了,歌声、笑声、掌声和着舞步声此起彼伏,仿佛群众赛歌会,啦啦队,在一家家商店和餐饮店里传来传去。到了这种程度,再忙碌的人,也无法忽略这样的景色,或停下脚步,或推开窗户,或探出身来,于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回廊,整个“城市之塔”,情绪高涨,热闹非凡。
  在没有歌舞的日子里,我喜欢走出来,走到露天阳台上,坐在露天的小桌子前,安静地用着晚餐,透过荛花熟铁栅栏,眺望眼前的工业都市风景——铠霍加河静静地流淌着,岸边的工厂已经下班,运输原材料的驳船靠上了专用码头,吊车抓斗悬在半空,仿佛要接住下沉中的红日。人类依着河岸衍生,城市沿着岸边成长,克里夫兰也不例外,在铠霍加河形成的回旋宛转中逐渐壮大。在这个巨大的河流双重之字形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八座桥梁。最高大最宏伟的是主街高架大桥,它于一九三八年建成,是美国陆地运输主干线——现代化的州际高速公路系统穿越克里夫兰市中心的主桥。坐在“城市之塔”快餐厅的阳台上,可以眺望桥面上的车水马龙,五颜六色,风驰电掣,仿佛美国社会时钟中高速运动的秒针。在它相反的方向,是高度和跨度都远低于它的一座钢铁桥。该桥于一九一五年建成,从左面向东南方向呈弧形弯转,转向城外。它的上面,只有两条铺设在碎石面上的铁轨,长长的桥面上,连个栏杆扶手都没有,说明它是铁路专用桥。偶尔,有列长长的货车徐徐驶过,大多数时间里,它是沉静的,沉静得和它的巨大不相称。在它斜对面的水面上,是一座高大的钢铁建筑、钢铁船闸。它的近邻是一座同样巨大的钢铁活动吊桥、中央大街吊桥。这座建于一九零一年的钢铁大桥已经退役,但依然油漆得十分光鲜,永久地处于吊起的位置上,高高地,斜斜地,插入碧空。最小的一座桥也完全是钢铁建筑,微拱于路面,类似于上海外白渡桥,也有一个钢铁撑梁构架顶棚。它的作用也和外白渡桥一样,是连接市区与工业老区的主要桥梁,也是本城最老的在用工业现代化桥梁之一。克里夫兰的工业老区叫做弗莱兹,说明它始于冲积三角洲。“铠霍加”本身就是印第安语“曲折的河流”之意,千百年来,尽管在曲折多弯的河流两侧早已冲积出肥沃的平原,但直到一七九六年莫斯·克里夫兰将军来到这里勘探测绘国土后,一七九七年,洛伦佐·卡特家才成为第一位永久定居者。显然,这里成为克里夫兰城市的发端。
  弗莱兹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红砖烟囱了。在这些工业桥梁与自然河流的环绕中,在清澈的天空衬托下,它高大而矗立,维护得一尘不染。它曾是克里夫兰电厂热火朝天的动力象征,也是克里夫兰工业现代化的象征。尽管已于一九五四年元月二十三日停止运转,克里夫兰并没有拆除已经废弃的工厂和烟囱,没有放弃历史的辉煌。相反,尽管因为技术进步的原因,大多数机械、电力和其他传统制造业已经迁出弗莱兹,整个弗莱兹地区依然保留着工业现代化时代的所有风貌,所有街道,所有路面,所有厂房,所有建筑,甚至最现代化的电脑和网络公司,租用的厂房外观也没有丝毫改变。当然,克里夫兰并不是为了保留而保留,并没有闲置和浪费这片曾经辉煌之处。除了小部分没有污染的工业继续生存下来,大部分区域已成为没有工业污染的餐饮和娱乐消闲业的天下。晚上,这里的餐馆是情人聚会的首选,不少亲水餐厅还需要事先预定席位,河畔的绿化带提供了充足的散步、闲谈和泛舟娱乐接驳,至于电厂的发电机主厂房,已成为重金属摇滚乐和迪斯科爱好者室内练摊的理想乐园。夜色中的弗莱兹地区,或灯火辉煌,或劲舞连连,或霓虹缤纷,或香馥四溢,汽车载着主人和客人,带着狂热的音乐,朝着心中的目的地奔驰。到处都是热情洋溢的问候,温情脉脉的接触,兴高采烈的飞舞,激烈鼎沸的宣泄。而白天,则是另一种情调,从整个清晨至下午,这里的街道上,建筑外,基本静谧无人。自由自在地,走在这片工业老区的中心地带,感觉和触摸它的灵魂——路面有些坑坑洼洼,步履有些高高低低;放慢脚步,静静地,逐一观赏两侧悬挂的积年广告和公司招牌名称,浏览厂房外侧墙壁上精心描绘的宣传画,邂逅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品牌,勾起一层层遥远难详的回忆,体验一道道时代刻画的艰辛,感觉一缕缕岁月如歌的欣慰,可以充分领略到上个世纪初的萌芽、摇篮直至五、六十年代鼎盛时期的工业现代化文明。弗莱兹。露天博物馆。活生生的写照。克里夫兰机械制造工业文明发展史。
  那一天,如同往常一样,我来到“城市之塔”,打算买好餐食,走到阳台上,依着餐桌前的熟铁荛花栅栏,居高临下,用着自己的晚餐,观赏着落日中的克里夫兰,观赏着火红的夕阳涂抹中的桥梁,河流,弗莱兹。工作日,“城市之塔”没有多少客人用晚餐,所有的快餐柜台前,生意都十分清淡。有些店员走出柜台,端着自己最具特色的菜肴,邀请过路的行人品尝自己的手艺,本店的特色。这是一种招徕吧,但不是纠缠的式样,显然是有规矩地,一律站在离自己柜台不远之处,无形之中的界限之后,只能凭空呼唤,不能主动拦截,不能妨碍行人走路的自由权。我喜欢这种既热情,又节制的商业氛围。其实,在进入“城市之塔”的每一个入口,在道路当中,均设有一块公告牌,上面,用粗体字醒目地写着几条“城市之塔”的文明公约。我第一次进入这里,就已经发现这个公告牌,以及在内部巡逻纠风的漂亮女警。这使得我这个外省人很放心,很有安全感。
  沿着长长的回廊,我从容地走着,从容地端详着每一份托载在店员手上的热情。尝一尝么?请尝一尝吧。他们无一例外地,这么说。我轻轻地,微笑着,摇着头。如同许多美国城市一样,这里的餐饮业,特别是快餐业,也是以外族人为主,墨西哥的,意大利的,中国的,越南的,韩国的,马来西亚的……,只有麦当劳和肯德基是美国本土的。我不想在这里吃麦当劳和肯德基,也不很喜欢亚洲其他国家的风味。如果吃亚洲其他国家的,还不如吃本国的。但即便是中餐,到这里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加入黄油奶酪,变了风味,不伦不类。通常,我比较喜欢选择邻国墨西哥风味,相对比较纯正。我正在这么走过去时,遇见一位无法回避的人,一位女孩,亚洲血统的女孩。她大约有二十岁的年纪,黑色的长发,明亮的眼眸,秀丽妩媚,与西方女孩比,显得格外娇小玲珑,酷如迪士尼动画片中那些美丽的东方公主。
  我不想在外面吃这些不伦不类的中餐,所以,曾经谢绝过她的邀请。她显然也没有忘记我这张东方面孔,依然热情地招呼我今天是否肯尝尝她的手艺。我朝她身后的柜台里张望了一下,似乎今天只有她一个人。我想,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今天还是尝尝她的手艺吧。所以,临时改了主意,走近她的身旁,问,这是什么啊。她显然并未料到我真会停下来询问,迟疑了一下,才说了一个英文名称。我的英文很烂,字汇又极有限,平时最怕的就是这些菜肴名称,不知如何翻译过去,更不知如何翻译回来。她知道我没有理解,就回身指了指店内高悬的广告,一个个地,读给我听,指给我看。我不得不很费力地继续询问,那些非常难念的英文专业名称到底是什么含义。她见我根本念不准那些英文菜肴词汇,不禁扑哧一乐,突然直截了当地说,用非常漂亮纯正的普通话说,从大陆来的?我急忙说,是呀,原来你普通话讲得这么好,咱们还费什么劲儿用外文讲中餐啊,你给我准备什么点好吃的就行了。她见我这么说,思索了片刻,才问,来西域凯斯读书?我说,不是,没那么棒的学问。西域凯斯是克里夫兰最好的私立大学,以医学院和艺术学院造诣最深,医学院尤以胸科见长,许多外国权贵或财富人物都到这里治疗富贵病,特别是阿拉伯国家的王子在这里租洋房季节性疗养长住,随时传唤医学院的资深教授上门服务。它的艺术学院在电影、舞蹈和音乐方面十分著名,培养出不少世界一流的艺术人才,更有国际顶尖的艺术大师在这里执教。更有趣的是,医学院最优秀的心脏疑难重病研究部的街对面,就是世界驰名的西维拉斯音乐厅。那里,是同样世界驰名的克里夫兰管弦乐团的大本营。我猜测,这不会是城市规划的巧合,而是一种细致,一种体贴,一种关怀。
  女孩轻轻地笑了,说,那么,你一定是克里夫兰中心的人。我问,你怎么看得出来?她忙忙碌碌,准备着我的餐食,好一会儿,才回答我说,中国人顶聪明的。我禁不住这样的恭维,连忙开她玩笑说,你是表扬我,还是表扬你自己?女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给我端出餐食,用嘴角一努,指点说,你可以拿一个盘子,托盘。我说,哎呀,一说中文,就记不得要端托盘。她说,大陆不用托盘?我说,只是我不习惯,喜欢用饭碗。我看着她给我准备的餐食,说,刚才问了半天,还是没有搞懂:你这里到底是什么风味啊?女孩嗔怪起来,说,你怎么还这么认真啊,在这里,还讲究什么风味不风味的!什么都不是!大杂烩!我吓了一跳,被她如此怨恨的语气吓了一跳,无言以对,端起托盘,穿过纷纭的桌椅,来到阳台上坐定,眺望着晚霞中的克里夫兰,没有留神,女孩给我送来一杯饮料,可口可乐,还说,你忘了拿饮料。我说,我吃中餐,就会忘了要这类西洋玩意——至于大杂烩,美国社会也许真是个大杂烩,不过,在我看来,它更是个超级大熔炉,能把其他民族最顽强的东西溶进去,消化掉,变成自己的东西,独特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他们刻苦保持自己文化、自己发展痕迹的目的。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肯改变的,正是他们自己的文化和历史。一个历史最短的发达国家,却经常给人最深刻的传统印象,无所不至,无微不至;相反,具有悠久历史和文化血统的华裔美国人,包括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后代,可以开着车回老街吃顿家乡饭,但据我所知,一旦有条件,他们便会努力搬离曾经立足甚至成长的唐人区,而且,越远越好。
  女孩专注地倾听着,然后,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河对岸的工业老区,弗莱兹。我连忙道歉说,我不是说你。她淡然一笑,说,无所谓,我是越南人。说完,信手拖过一张椅子,也坐了下来,依靠着桌子,托着腮,静静地,眺望着眼前的风景。我这才留心,看了看她的胸卡,果然,一位越南女孩。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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