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田田很少在晚上出去散步,一来是因为儿子总是在每天从幼儿 园接出来之后要玩够了才回家,再就是,楼底下纳凉的人们都是两口 子成双作对,叶田田总觉得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凄凄惶惶的。今天晚饭 后洗了澡,儿子吵着要去公园玩,叶田田看看表,还不到八点,就去 吧。 换上一条绿底子暗红印花的棉布长裙,也不擦面霜,就下了楼。 这条裙子是前年吉涛在家的时候买的。立领,露肩,长及脚踝,很洋 式的晚装款。叶田田穿衣服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喜欢营造一种 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气氛。吉涛也喜欢她这样大胆的着装,在这方面, 叶田田很自由。 晚风很凉爽,裙子在风中飘起时拂着刚洗完澡的皮肤,感觉很舒 服。叶田田把儿子抱上车后座,就向公园驶去。路上遇到儿子的小朋 友,两个小家伙就一路洒欢儿地往前跑,也不去公园,就近跑到文化 广场的舞池中疯玩去了。 每年夏天,游泳馆和体育馆之间的文化广场都会有消夏文娱活动, 主要是露天舞会。广场外面有卖刨冰的,卖冰激凌的,烤羊肉串的, 生意红火,他们每天的营业高峰就在晚上这个时间。 叶田田停放好车子,穿过人群,来到舞池外面。 跳舞的人不少。在这样闭塞的地方,除了刚分配来的学生,男人 们即使会跳舞,也不会向不相识的女子邀舞,通常是相熟的朋友一起 出来玩,在小圈子里交换舞伴。还有几对是两个女人一起跳,个子高 些的充男舞伴,舞步还很娴熟,叶田田没想到会来这里,但是久不跳 舞了,听见音乐心中不由得打起拍子来,随着那节奏,想象一双穿着 高跟鞋的脚在舞池中一步,一步,前进,后退,旋转。 尽管有了孩子,叶田田依然保持着生育前的身材,腰身纤细,胳 臂丰满圆润。如果跳舞,会仰起脖颈,身体微微后倾,她的舞步是最 轻盈不过的。叶田田想到这些都觉得惬意。 可是她不再有机会跳舞了。叶田田想起做姑娘的时候,每次舞会 都会跳到筋疲力尽,每只曲子都会有不止一个人等着邀请她。 在黯淡的灯光里,叶田田挪动了一下站立得有些疲累的双脚。 舞场里正放着一只快四步曲子,头一部分是《走进新时代》的旋 律,唱民歌的女声高亢嘹亮地唱着:“高举旗帜开创未来”然后调门 一转,锣鼓铿锵地开始了《包青天》,一个坚决果断的男声开始唱: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辩忠奸,**鼠,是条好汉,**鼠, 铁臂神拳,”接下来又唱“一代女皇,武则天!”咚咚锵锵的锣鼓和 斩钉截铁的唱词在广场上空哄响着;舞池里的人们全不管它唱的什么, 音乐是什么味道,只要有鼓点就够。转,转,中国传统的鼓乐,配上 电声乐器,评书一样的唱词,人们在跳着西洋的交谊舞。 叶田田终于忍俊不禁掩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样的不协调,可是人们一样兴致勃勃地跳着,那么火爆,那么不管不顾,真是开心呀! 叶田田偷眼望了一下四周,还好,人都木木地看着舞池中的人, 她的失态没有人注意。 总算有个不屑跳舞的理由了,这音乐太没水准,叶田田想。如果 有好的舞曲,有跳得好的舞伴,那是说什么也要痛快跳一场的。 叶田田立在夜风里,微微倾斜着头,把目光随便落在场外的一个 地方,听着杂音很大的舞曲,眼睛的余光中,满场的男男女女一圈圈 地旋转着。 还没有孩子的时候,叶田田常常跳舞。那时候,公司舞跳得最好 的范老师只要她来,快华尔兹一准儿只跟她跳,因为别的人很少能让 他满意地跳这样的曲子。叶田田的确跳得好。《蓝色的多瑙河》旋律 一起,叶田田就在音乐中忘情地旋转。往往这时候,舞池中只有她和 范老师跳,周围的人少有再下舞池的,因为他们的配合实在有表演的 味道。 吉涛曾说:“田田,我出去施工的时候,你再跟别人跳吧;我回 来,你就别当着我和别人跳了。”叶田田笑了,她喜欢吉涛这样的醋 意,不过,还是不肯轻易表示服从,她说:“你在,我才和人家跳; 你不在家,我根本不会去跳舞的呀!”叶田田从此不再去跳舞,尽管 她喜欢跳。在于她,只要舞跳得好,哪怕舞伴是个老人,她也高兴。 真不知吉涛为什么要这样含酸,那范老师并不英俊,而且家庭幸福。 跳舞的感觉真是好的,叶田田想。其实就是听音乐嘛,不过不止 是用耳朵听,而是用身体听,象在波光滟滟的河水里浸着,有月光洒 在身上,有清凉的风柔柔地裹着所有的知觉,那种感觉真是美妙。可 是吉涛看见的只是一个男人很近地拥着她。没办法。 吉涛在结婚前曾经陪叶田田跳舞。他是四平八稳的那一类人,跳 舞也一样,节奏不会搞错,可是与机器人仿佛,叶田田都替他累。结 婚以后,吉涛就恕不奉陪了。 这只曲子结束了,再起来的音乐稍微好了些。叶田田叹了口气。 这时候儿子跑过来,说要吃冰激凌,叶田田带他到一个冷饮车前面, 抱着他挑了一盒奶油三色,吃不到一半,又不要了,嚷着要买一种荧 光的塑料圈。叶田田无奈,又到广场外的小摊贩处买了两个。新鲜了 一会,就交到叶田田手里不再要了。这种圈圈在夜色里发出美艳的彩 色光,感觉象有什么古怪的灵异附在上面。叶田田想,套在手腕上, 跳舞的时候一定很别致。她留意了一下,舞池中没有这种美丽的物事。 如果有人请我跳舞,我一定跳,不管他是谁,还要戴上这漂亮的荧光 手镯。 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周围尽是生面孔。 吉涛不在家,叶田田很少出门,也没什么深交的朋友,反正一向 孤僻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偏偏有跳舞这张扬的爱好,真是很矛盾。 有时候叶田田也不明白自己的性子。也许只是喜欢音乐罢了,想淋漓 尽致地听,所以喜欢上了跳舞。 而这文化广场的舞曲,真是没水准。转念又想,即使这样的曲子, 也没机会跳。不自禁地“哼哼”笑了两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这时来了一个熟人,是吉涛的一个朋友,见到叶田田就打招呼, 又抱怨,命苦啊,看孩子。又招呼他的儿子叫叶阿姨好。叶田田问, 怎么秀青没有一块儿出来玩?他说,在家里看电视剧呢。叶田田不知 道再说什么了,含糊了几句,就道了再见。 即使两口子朝夕相处,有这样热闹的去处,这样火爆的舞曲,也 不见得都会亲亲亲热一起来消受。 真是的。这样的夜晚。 叶田田靠在体育馆的门柱边,吃儿子剩下的冰激凌,用小勺子一 点一点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舞池中的人们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他们 回去的时候该要停水了,一身汗,不方便洗澡,就这样随便擦擦上床 睡吗? 叶田田的裙子在风中飘起来,柔软的棉布拂在身上,腿上,滑滑 的,很爽。那两个荧光的塑料圈套在手腕上,跟在小勺子后面幽幽地 泛着光。要是在舞池里,该是怎样的美呢? 这时的舞曲是一只很动情的歌,听不仔细唱的是什么,隐约听见 反复在唱“你是我……你是我……”可是有什么东西让人这样殷殷地 期望呀? 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随人愿,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呢? 冰激凌吃完了,叶田田把手指上甜腻的奶油汁吮干净,在裙子上 擦了擦,就势用手指牵起裙边,跟着音乐轻轻地摆动起身体来。那歌 还在唱,“你是我……你是……”那些粗糙的鼓点没有了,萨克斯吹 得人心飘起来,眼前恍恍惚惚的,只剩下朦胧的灯光,象梦一样围绕 过来。叶田田立在灯火阑珊处,自己独自跳舞,只有她自己看得见。 夜风轻轻裹着她的身体,象个温柔的舞伴。 不知道多久,听见儿子吵着要回家。叶田田想,总算玩够了,可 以回家了。可是,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回家。既然儿子要回,回吧。 回去的路上车子骑得飞快,象逃一样。那灯光在身后,音乐象一 只手,快一点,再快一点,把舞会远远地甩在后面,把舞会远远地甩 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