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精灵》 莲儿




那天月色极好。
我想,如果没有这样的月色,我是不会做那样疯狂的事情的。但该死的,那天月色极好。
习惯每年夏天去自家的农场里住两三个月,避暑。农场在山顶上, 方圆半小时路程里没有人烟,背靠森林。几乎算得上是个与世隔离的桃花源。山青青风轻轻。它的美丽在于它有七千平方米的水面。一直觉得,许多风景,离了水就少了几许姿色。跟一个美女缺少揽镜自照时顾盼生怜的风情一般,总是会叫人遗憾。当初看上这远离尘攘的乐土,有一多半是为了她那清得诱人扑下去的深幽。在太阳不太猛烈的时候,躺在小船里悠悠闲闲地飘荡,能把人的思绪荡到水云深处,迷路,而不思返。
月亮是属于山野的,我想。或者并不是在山野里看到的月亮才最美丽。而是,在城里少了那份静静的心,于是月色也变得模糊起来。我半卧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四周看不到一星灯火。月光太明亮了,碧海青天,我只能找到几颗疏离的星子。云却没有一丝。硕大的狼犬卧在我的身旁。它叫海啸,有四岁了。抱它回来的时候它只有两千克,冬天,它缩在我怀里不安地眯着眼,有初离母亲的惶惑。八个月后,海啸已经比我还重了。家里养不下,只好养在农场。每次来农场,它都会第一个冲过来,人立起来将前爪放我肩上,拚命用口水洗我的脸。逃也逃不掉。这时它静静地卧在我身旁,已经没有对月长嚎的狼性了。
这样的夜晚是适合静思的。但我体内有某种东西欲破茧而出。我想一定是这月夜里有些什么东西在诱惑我。有专家说,人的情绪跟月圆月缺很有关系,所以月圆之夜的事件出得最多。我突然就躺不住了,站起来唤了海啸就往森林走。
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我不怕森林里会有野兽。十年前这里还曾有过老虎,但现在已经绝迹了。或有狐狸黄羊的,也伤不到人。海啸已经可以跟三个强壮的男人搏斗,所以带着它我并不怕会被伤害。
屋后的小道斜斜地伸上山去。走十分钟以后已经没有石梯了。只有些在杂草中依稀可辩的小径,蜿蜒着伸到森林里去。这里只是森林的外围,零落的松树和柏树不太高大。月光投下映出明亮的或者晦暗的色块,千奇百怪的形状。一边走,一边随手扯下些松针在手上把玩。隐隐远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是被我们惊走的野兔或者獾。渐渐地经过的树木越来越高大粗壮起来。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停下来靠在一棵树干上,我试着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心。
真的,除了我的呼吸和海啸的哈气声,这里连蛐蛐儿的声音也听不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努力想安静自己,可是那心跳却越来越激烈,强劲的节奏在敲击着我的神经,踢踢踏,踢踢踏。哦,那是狂野的马蹄声呢,几时变成了我的心跳?
血液似乎奔流迅疾起来。像我刚冲刺完一百米。我竟不由自主地想喘息了。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际,我惊惧地瞪大了眼睛。天哪,我在想什么?
是的,我在想什么?我竟以为我是那心中奔驰的野马,我要狂放地在这山林飞奔。
我瞪着眼睛望着黑暗神秘的森林。是什么东西激起了我心底的野性?可是,为什么不呢?如果那野性已经被挑动起来,我何必去把它禁锢?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反正这里,除了天,地,月亮,树影,我无所顾忌。
轻轻地我解开了系在腰间的丝带,感谢上帝,我穿了件宽松的长裙。
我竟毫不费劲地褪下了它。凉凉的风拂在了我的肌肤上,出人意料的柔和清爽。我解下发带把衣裙缚起来,缚在海啸的背上,然后,我就散着长发,跟初生的婴儿一样,浴着月光立于这静夜了。
缓缓悄悄地走着,拖鞋已经被我扔掉了。地上的草丛里有些小石子硌得我的脚底有些轻轻的痛,我新奇地探讨着这个世界,用全新的感觉。
灌木的枝条拂过我的身体,上面有温润的初凝的露水。感官提升到了极致,我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得到这森林的脉动。无声地,我吟起了李白的诗,“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舒展双手……旋转……提腿……低回……双手上舞向头顶聚拢……弯腰……俯身……再低旋……
我舞动着,在森林里,在草丛中,在月光下,身无寸缕。风穿过我的腋下。再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让我能完全地醉于它的抱拥中。我想象自己已经乘风飞越关山,无羁无绊地翱翔。呵,我是野马,是鹰,是这森林里的暗夜里的精灵。我奔跑起来……直到累得不能呼吸,才停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上,糙糙的树干贴着我的背。呵,这跟轻风不同,这是粗旷的,雄壮的,能让我依靠的。这与我肌肤截然不同的质感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奔腾的血液逐渐安静下来。是它不动如山的稳沉,让我安定的吧?我等着喘息平服。肌肤上的汗珠在月色的映照下有些微微的发光,几乎是晶莹剔透的。海啸一直忠诚地跟在我的身旁,守着我狂野的放肆。我知道它在有人接近百米时会警告我,所以我能放心地让自己卸下一切去顺应山野的呼唤。尽管它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什么突如其来地狂奔。
静待夜风吹干我燥热的满是汗水的身躯。我极度地渴望着,月亮不要沉下去,太阳不要升起来。而我,可以永远不要离开这个暗夜,可以永远不用穿上任何的牵挂,自由地奔放于这荒野中。
人生有太多的梏桎,顾忌太多。而这里不会有奇怪的或者猥琐的眼光看到我的一丝不挂。其实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都是这样洁洁净净的没有牵绊。不干净的是人的思想。什么时候起,我们学会了用带色的眼光去看待美丽的人体了呢?什么时候,在我们用衣服遮盖住身体的同时,也遮住了那颗纯净的心?
解下海啸背上的衣裙,穿上,坐到草地上。这个奇妙的月夜里,我肆无忌禅地扮演了一次山野里的精灵。或者世上要笑我骂我这样的孟浪罢。但我的心与躯体,都深深记住了这山风这木叶这树干在我身上烙下的印,且让我一直渴望着,再一次的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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