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装盛行的日子里,我在淮海路一家叫做“花嫁”的店里也量身订做了一件褂子,我没有选择那些光滑柔软的织锦缎,我也没有要求褂子要做的贴身短小让身体的曲线完全暴露,我对店里的小姐说:“知道地痞流氓吗?知道以前提着鸟笼在街上乱走的混混吗?我要的就是那样一件男人穿的褂子!”小姐满脸困惑但依旧堆积着笑容对我说好的好的。我选了黑色的天鹅绒做外料,金黄色底子上面织有暗褐色铜钱符号的缎子做里料,一切都是我无数个夜晚想象的那样。我喜欢大俗大雅的东西,这两类风格迥异的极端在我眼里都是能触动自己心弦的。一个多星期之后,我在店里的镜子中发现了另一个我,那是一个多矛盾多奇怪多令我兴奋的一个影像:乌黑的麻花辫子,冷静的面容,细长的脖子躲在高高的立领里面,再下面是一幅沉沉的黑,黑的如此幽静,浓得化不开,袖口是大大的,我用力挥了挥,真的是两袖生风的样子,我把它稍稍卷起了一点,折出里面金黄的里料,然后把前襟的盘扣都扣紧了,禁不住咧嘴笑了。身后的小姐微微弯着腰问我可满意,我说我很满意,能够看到一个想象中的自己。小姐转身便把账单递给我,料子加制工费一共1270元,真的不便宜哦。 那一年秋末初冬的日子里,我穿着这件心爱的褂子穿街走巷,昂着头接受MM、GG们惊艳的目光心里好不得意,心想:你们不迷我迷谁啊?!我褪尽了所有女性该有的柔美,只剩下复古的庄重和伪男人的气度,有时候一件衣服能挖掘出个人潜藏起来的气质,我真的要为自己感到惊叹了。这是一件精致的的衣服,底层的针指和绲边都是用金丝线整齐细密地缝合起来,立领的里料比外料多出一二厘米,起到了装饰作用,整件衣服穿在身上既暖和又伏贴。可是好景不长,在一个烟雨凄迷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它和一个男人。当时我没有穿外套就走出了那个男人的家,到了楼下方才想起这件衣服,狠狠心便不要了,一个男人我都能舍弃何况是一件衣服呢。一个月之后,我和这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正式分手了,我原以为会不再怀念,会不再爱恋,可是我却用了大半年的时光来忘却这份痛楚,在这大半年的时光里,我无欲无求,茶饭不思,虚弱的身体几乎让我不能承受过快的心跳,那是一种我二十多年来从没体验过的感觉,我想这就叫绝望。我没有要回那件衣服,我想它一定像当年那样被挂在衣柜间里,突然有一天男主人走了进去,打开黄色的灯光,看见那件有着暗淡光泽的衣服,心里一沉,慢慢地触摸它,然后想起它曾经的主人曾坐在窗前的沙发中,抽着烟,眉开眼笑地对他说:我很爱你呢!他会有眼泪吗?还是匆匆关上灯走出来回头问床上的妻子今天天气冷不冷。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惆怅极了,好在只是惆怅而已,因为我已经有了新的爱,新的希望。我对身边的男孩说,我真的想添一件新的唐装呢! “别人的梦想是有一个宽敞的游泳池,而我的梦想则是有个大衣橱。”——奥黛丽·赫本 当阿木打开她的衣柜时,我捂着嘴缓缓地说:“阿木,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阿木是个台湾女人,刚到不惑之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和泰语,生性精明能干,是那种能够让人眼前顿时一亮的女子,人们对她的惊艳不仅仅在于她欢快的表情,幽默的谈吐,还在于那些美丽古怪,破除常人着装规则的打扮。阿木喜中国的唐装,但是从不把它们穿得庄重柔和。她把宝蓝色缎面的旗袍改良,把裙子裁得短得不能再短,下面配上NIKE最新款的黑色球鞋;在斜襟的小袄上绣满满满的“made in China”。在色彩的搭配上面更是让人感受到强烈的视觉刺激,深红色配紫色;玫瑰红配翠绿色,葱绿色配柠檬黄。我说:“阿木,阿木,何来的灵感把自己搞得如此骚包又好玩。”阿木便指指她的脸,对我说:“我不漂亮,又老了,张爱玲不是说‘人长得不好看,可以用奇装异服来抢眼’吗,不赶快骚包更待何时?” 阿木是个爽快的女人,她经历过太多,所有的一切最终让她返朴归真做回自己。这个见多识广的女人总让我乐得坐在她身边听她讲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随着我们交往的加深越来越贴近她自己,越来越深刻,阿木脸上夸张的欢快的表情最终也被一种寂寞的忧伤所替代,一切沉寂下来,我发现这个女人真的是老了。在我的记忆中,阿木最爱穿的是件宽大的袍子,有点像上海40年代男人穿的睡衣,只是领口再低一点,下摆快到膝盖。那件袍子是玫瑰红的,上面有折绕成一块块长方形的银白色细条,袖口处有葱绿色的宽边。常常看见她穿着这件袍子,下面一条黑绸宽脚裤,再一双chanel的黑色拖鞋,上面绣有一枝遗世孤立的玫瑰。有一日,我们坐在阿木家的露台上吃茶,那天阳光真好,明净极了,阿木盘腿坐在板椅上,把乌黑的长发甩到椅背后面,后仰着脑袋。那一天,我们说了很多,直到天际成蓝紫色浮上云霞,桌上的茶杯撤了换上酒杯,注上红酒。阿木为我讲了她的爱情,那一段段的爱情竟都是悲伤的剧情,当年我把它们当作故事来听,只是抽泣了几声,要是现在拿来听,必然要联想起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爱一个人放弃一个人都已不再是我生命中的痛点,现在的痛楚是当我半夜醒来我的身边是冰凉的,有时候我很想突然说点什么,面对的也只是雪白的墙壁。我走了大半个世界,我看见那么多美丽的风景,我遭遇那么多多情的男人,可是我总想留住些什么,然后把他带向我下一个生命阶段,可是从来都没有让我得逞,我总是催自己忍住眼泪快快前进,可是前面有什么呢?我看见别人眼里快乐积极的阿木,我用那个阿木来激励自己,但愿那个阿木永远不要死去。”她说。 阿木摇晃到阳台的扶栏边,把手肘架在上面,不一会我看见她的身影在颤抖,我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那是她的衣衫被吹动还是她的心在颤动。其实无论女人处在怎样的年纪,她们的需要都是一样的,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丝不老的情愫。 阿木,你在瑞士生活已经有一年了。在这个被全世界称为生活最安全的地方,你真的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了吗?当你穿着中国华服在古老的街道上走动的时候,当你踩着高跟鞋在玻璃橱窗前徘徊的时候,当你说着法语在小酒馆里和男人们彻夜调情的时候我看见你藏起来的寂寞的神情和姿态。阿木,今夜我可真想你,你看都生出泪来了。 希腊咖啡馆,一个不得志的长鼻子长腿单身汉走了进去。那是一家名声显赫的咖啡馆,歌德、司汤达等很多文化名人都曾在这里谈笑风生或者冥思苦想。这个单身汉慢慢地沿着窄窄的长廊走进去,迎接着两旁客人好奇的眼神,直达尽头的好似书房的小室,然后坐了下来拿出纸和笔。穿戴高昂的侍者笔挺地走了过来,优雅地弯下身子,问:“安徒生先生,您需要什么?” 如果我有孩子我不知道是否会让她/他念《安徒生童话》,在我幼小的时候我便从里面感念到一种忧伤,好比美人鱼的死,好比只剩下一小颗锡心的士兵,好比四处流浪的拇指姑娘。人生不是童话,更不是带着忧伤的童话,真实的生活远比它来得更有趣,更悲伤,更让人动尽心机。 我原本该把这话告诉蔷,告诉她那些精致的带着优雅感伤的童话是出自一个丑陋的老人,一个没人要的单身汉,一个总想在成人文学里飞黄腾达却最终在儿童文学里留下名声的不得志的男人。而我还是没有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心性大致定格,她是不会听的。当她用迷惘的深情的眼睛望着远方,当她用甜美缥缈的嗓音向我描述那遥不可及的惊心动魄的未来的时候,当她不经意地俯下身体微露出雪白的寂寞的身体时候,我宁愿沉默,也许带了点私心,而那私心只不过希望眼前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继续美丽下去,继续清高下去。 那是个极美丽的女人,让我连嫉妒的勇气也没有了。喜欢她穿着藕色的短袄,领子镶着银白的狐毛,风吹过来便在光滑的脖子上拂动,脸上是粉红色的笑靥。袄子的衣袖做成长至小腕处的九分长,上面窄小下面宽大,一扬手便拂起如兰的幽香,一探指便有藕荷般清纯的妩媚。那一排曲折婉转的老式蝴蝶扣,一圈一圈的来来回回,把这个女人美丽单纯的点点心思也盘了进去。蔷的衣衫色彩全是淡雅,偶尔也会着鲜红的大幅的百褶长裙,那种夺目的红,那段勾人的腰部曲线冲击着男人女人的视线。而有谁知道这个风光体面的女人却一直孤寂到现在,鲜花情话都打动不了她。她躺在雪白柔软的枕头垫上,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期待着那个也许已经不再人世也许是还未出生的完美男人,俊美如她富贵如她单纯如她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到来,而那藕色小袄,鲜红长裙下的身体也渐渐走向了衰退,等到红艳尽逝,那颗晶莹剔透,天真如孩童的心是否才会真正明白真正长大? 她还是继续着自己的美丽,周围人还是继续着他们的欣赏,谁说人长大了不爱听童话看童话,那不都是最好的例证吗?女人们爱护着她,对于她的沉迷她们沉默,只因为她们心里的童话需要她来演绎,而当剧情结束,当一些女人为自己的平庸感到庆幸的时候,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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