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天桥上派名片。 这是我的工作——我给每个路过我身边的人派名片,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那沓散发廉价香水气味的名片很精致地印着“亚洲证件公司东南分公司”,下面是“业务主办秦勇”,再下面是传呼号码,没有别的内容。我不叫秦勇,上面的名字与我无关,但是我仍然兴致盎然兢兢业业地派着,我很喜欢这些印制精美的名片。 我给每个路过我身边的人派名片,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他们绝大多数不会看我一眼,昂首走过,仿佛不能看见我这个活物,偶尔有个把会冲我很不耐烦地摇摇手,然后绕个弯子过去。我不管,还是面对每个走过身边的人恭敬地伸出手,上面有一张名片,散发着香气,很精致地印着“亚洲证件公司东南分公司”。 正午的深南大道,太阳仿佛挂在头顶,让我无处可逃,在这点上,它和我面对的汹涌人群别无二致。总觉得铁锈红色的人行天桥特别难看,我站在中央,离两边的不锈钢扶手都很远,因此只能两条腿微微叉开,保持一个最省力的姿势,同时保持上身的向前弯曲——所以,总是会看见自己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铁锈红色的天桥上,形成一块块暗色的痕迹。我知道自己伸出去的手黝黑而湿漉,脏脏的样子,可我还是对每个路过的人伸出手。也许总会有一个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吧。 偶尔,的确有个把这样的人,于是我便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抬起眼睛,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看着他们以一种嘲弄的姿态睨视着我,然后在走了几步后随手将那张名片扔在地上。他们总是这样拒绝,在思考以前拒绝。而我总是弓着身子走上前,把他们扔掉的东西拣起来。那些都是崭新的名片啊,上面很精致地印着“亚洲证件公司东南分公司”。我不忍心人们将如此精美的东西扔在地上,虽然在他们眼里,这些一钱不值。 他和她是在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出现在天桥那端的,当时我正好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我一眼就看见了——因为他们有如此清澈而纯净的眼睛。我想,这次大概会有人接过我的名片了罢。我趋步向前,把手伸在他们无法忽略无法拒绝的位置。 收下它吧,亲爱的。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他们有些愣了。“要证件吗?研究生毕业证。”我的眼光浑浊而热切,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映射出来。他们飞快地摇摇头。 “大学毕业证?高中毕业证?” 他们从我的身边绕了个圈子,走了过去。 我面对他们的背影,兀自不肯死心,绝望地说,声音嘶哑:“那么结婚证呢,结婚证要不要?” 我听见那个女孩轻轻地嗤笑了一下。那个有着我所仅见漆黑纯净眸子的女孩,轻轻地嗤笑。 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在嘲笑我。亲爱的,你在嘲笑我。 我呆住了。 正午的阳光围着我伸出去的左臂,哄堂大笑——那支肮脏黝黑汗津津的左臂。在粗短的拇指和食指中,捏着一张崭新的名片,上面很精致地印着“亚洲证件公司东南分公司”。 我的左臂在阳光下渐渐冰凉。僵硬而且冰凉。我慢慢收回手臂,突然觉得呼吸不够了。你们,那些路过我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我触摸不到你们,我只能摸到墙,冰冷透明的墙。 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天桥上望去,浑圆而且明亮。我在墙里面不断地伸出手,上面有一张崭新的名片,上面很精致地印着“亚洲证件公司东南分公司”。我谦卑地弓着腰,向每个路过我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伸出手,他们像气流一样从墙外施施然走过,看不见我。 我的影子在铁锈红色的天桥上轮廓清晰一动不动。 你出现在我的面前。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我的眼睛捕捉不到你的目光——它们隐藏在不透光的墨镜中了。你迟疑了一下,伸出两根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从我短粗而黝黑的指间将它取走。 “谢谢,谢谢……”然后就看见你将它扔在地上。 就在我的面前。 我蹲下身的时候,发现你的长裙是一种绝望的黑色,连太阳光都不反射。 “手里这么多,丢一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什么宝贝。”你和他们一样站在透明的墙外面,漫不经心地说话。 “对于我来说,它们是的。” 你迟疑了一下,在我面前摘下墨镜,那是一双浓重的眼影也遮挡不住的幽深。许久之后,可能有一丝笑意或者温暖从里面飘浮上来,慢慢地湮开,仿佛幽冷清澈的井水中不小心滴下了一滴红色水彩颜料。渐渐的,你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鲜艳的红唇微微向上翘起——你在微笑,在冷漠而浓重的妆后面冲我微笑。 我想你明白我的话了。 我浑浊而热切的目光从厚厚的镜片下射出来,试图向你表达我的快乐。习惯被忽略习惯被拒绝太久,我已经忘记如何去表达喜悦了,我的朋友。 夜色慢慢沉静下来,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黛蓝色,不含一丝渣滓,不锈钢的扶手也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让我可以安静地快乐。你若有所思地接过我手里的名片,似乎在喃喃自语:“其实每个人都害怕拒绝害怕忽略,都渴望伸出去的手上的东西能被人接过——所以很多人连手都不肯伸。” 你好像想叹口气,突然察觉了什么,飞快地转过身去,眼睛里是狂喜和惊讶。 他就站在你身后,高高大大的,俯着脸儿看你,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他在朝你伸手,我的朋友,你看见了吗? 你很温柔地叹口气,把自己苍白而修长的指尖放在他宽厚的手掌里,让他小心地握着。 他发现了你手里的名片,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然后拿起来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还给你说这有什么好留的,扔了吧。 你迟疑了一下,那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在风中悠悠落地。 我像往常一样从地上拣起它,放回我的手中。 我在天桥上派名片。总觉得铁锈红色的天桥特别难看,我站在中央,两腿微微叉开,保持最省力的姿势,离两边的不锈钢扶手都很远。我谦卑地弓着身,伸出手去,上面有一张崭新精美的名片,印着“亚洲证件公司东南分公司”。深夜里,我向每个路过的人伸出手去,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天桥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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