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爱情生活》




  杨林从小看不上琼瑶小说中的女孩儿。那种娇弱,那种单纯,那种水灵灵的茫然,是她不屑一顾也永远学不来的。她不曾受宠,不曾撒娇,也不曾穿过白色的棉布裙子,她住的是历史悠久的老院子,随时担心政府会拆掉,穿的是妈妈在昏暗的灯下用爸爸的工作服改制的单衣,在她还未懂事的时候爸爸就不知所终,她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灯下紧闭的嘴唇,有种冷酷的坚韧。那种厚而硬的布料,可以穿很多年而不会磨损,杨林慢慢长大,从渐渐短了的衣袖中伸出一截细伶伶的手腕,头发是没有营养的枯黄。这种样子本来和小说里的女主角毫不相干。
  这种贫苦的生活让她坚强。
  坚强可以包括很多内容,比如忍耐,比如执著,比如固执,比如认真,或者,还有古怪。杨林呢,她相信的是努力。她相信努力可以达到梦想,她也相信命运。当然她不曾觉得这两者有何冲突。高中毕业的时候妈妈下了岗,她的成绩只达到委培线,她不甘心,暑假里去推销化妆品赚复读的学费,学费赚到了,人瘦了一圈,在之后的一年里她不忍向妈妈要钱,常常饿得发晕,还要在灯下看书。这样的辛苦谁都认定会有回报,然而老天好似打了个盹,第二年,她又以几分之差落榜。看看妈妈苍老沉默的样子,她狠狠心把课本扔到了角落,拿着高中毕业证去找工作。
  到她二十四,已经从服务员做到客房部经理,由低到高,然而还是服侍人的。酒店的小姐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服务员也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不,不是不想,而是不甘。她还没有好好爱过人,不想先放低自己。她的线条是冷的,硬的,对任何事都严肃,利落,这样的女人也很难让男人想到其它的一些什么。然而仔细看看,她的眼不大,但是眼睛很亮,脸是端正的瓜子脸,嘴唇薄薄,有种收敛的性感,也不是不动人的。
  她一直在等待。直到遇到家明。
  家明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遇到到的时候她明白为什么以前不曾找到爱情,原来只是为了等他。他是个干净的男人,不高大,然而绝不瘦小,有清澈的眼神和严肃的嘴角。看到他的时候杨林突然觉得很熟悉,什么都不用讲,他们是一类人,都是艰苦的从底层慢慢走上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都不能忘记。对生活,他们是一样的认真,不任性,不胡来,有什么都放在心里,咬牙忍着。爱情也是宁缺毋滥的,直到这天,他们遇到了彼此。
  家明是来为公司的一个客人订房的。那是个高傲的胖女人,先是嫌酒店不够五星级,然后嫌房间的朝向不好,杨林耐心解释,家明在旁边尴尬的抱歉的笑。杨林心中一点不满立刻平了,等好不容易安顿好客人,一起下电梯的时候,她也对他微笑了。
  他递名片给她,她看上面写着“销售部经理 周家明”,果然,又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她似乎立刻看到他的辛苦,他笑容中的疲惫。
  他问她:“你多大了?”
  她回答:“二十四。”
  他笑:“我比你大,我二十四的时候还在跑业务。”
  她也笑,她没有问他多大。电梯门开了,很多人涌进来。她和他被人群分开,一下子消失不见。她知道他还会出现。
  果然,第二日家明就抱了花来。他的追求方式很朴素,送花,打电话,吃饭,问好了她休息的时间,然后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往往已经夜深,他就走路送她回去,不是不想打车,而是两个人都喜欢那种牵着手走路的感觉,四周都是安静的,两边的霓虹疲倦了,风也静止了,只有低低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缓慢,而且喜悦。在这样的夜里,感情的发展也是缓慢的,朴实而又平和,他们不曾热情拥吻,不曾柔情似水,因为从一开始,她都是拿他当爱人看待的,她知道他也是。
  交往了三个月,她带他回家。妈妈见了家明倒没有什么多话,想来是满意的。家明也未对这简陋的贫寒之家有一句不悦,挽起袖子就去把蜂窝煤码得整整齐齐,然后修那个老不肯好好脱水的洗衣机。杨林靠在门框上看着他,阳光洒在门前的小院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和凋谢的花,忽然间有了颜色。她想这个家是需要一个男人了。
  家明不曾带杨林回家,他只简单讲过家里的情况,是乡下的,父亲亡故,有个妹妹已经结婚,母亲是跟着妹妹过的,他每月寄钱回去。他竟是和她一样的简单。
  二十五岁的生日一过,杨林就和家明举行了婚礼。家明的妹妹带了他母亲来,分别是个苍白的早衰少妇和一个神色茫然的老人。还有几个他的同事,嘻嘻哈哈的制造喜庆婚礼的气氛。杨林这边干脆就只母亲一个人,连个撑场面的小姐妹也没有。还好家明想得周到,给她酒店的同事都发了请贴,到了最后凑了一大堆人,总算象个结婚的样子了。杨林不禁暗自叹气,难道自己的朋友真的那么少?
  她没有想到朋友渐渐增多居然是在结婚以后。
  他们拿出了大部分的积蓄,在新建的住宅小区买了房子,精致小巧的三房一厅。付了首期,买了家具,挂上大大的漂亮的窗帘,被子是蓝靛白花,杨林想了很久的,极温暖极柔和那种。沙发也是软的,可以缩在里面看电视。这么久,二十五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家明虽嫌她布置得过于小资,可还是依了她,把她当孩子。
  她邀请母亲过来同住。母亲很坚决的拒绝了。只说离不开生活一辈子的老房子,说不想打搅他们。她觉得内疚,于是花了些钱,把母亲的老房子翻翻新,买了电热毯。再把杂草丛生的院子清理了,种上花。她还努力想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做,母亲说够了。
  离开老房子的时候,杨林忽然觉得有些落寞。当年老房子里住过的人基本上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母亲一个,再怎么也有几分凄凉的。
  但新婚生活毕竟还是美好。家明是没有多少时间休息的,蜜月也不过象征性的一周,杨林就回来上班。因为新婚,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同了,对什么都是笑盈盈的,每个同事都可爱起来。原先不怎么敢和她搭话的新来的小妹也开始亲热的叫她“杨姐”了。她每天下班匆匆的回家,仔细端详,这里再加个桌布,那里该添个小灯。然后熬汤做饭,等家明回来。听到门铃叮当的一声响,她总会想起幸福。
  因为这漂亮的家,她开始带同事回来玩。总有点骄傲的意味的。终于不用再孤身奋战,她可以稍稍喘一口气,把生活的重担暂时交给家明。她的同事们也渐渐喜欢上这温馨舒适的家,有时会自己提了水果和菜按门铃:“杨姐,不想在公司吃,到您这儿蹭蹭。”
  这些女孩子大都是邻近的小城或乡下来的,做服务员或别的什么,吃住在公司,往往生活得很清苦。杨林体谅她们,也乐于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别人,总是热情招待。头几次家明还借故走开,后来他就和她们聊得很好了,因为她们原本是要来看看他的,也是帮杨林审查的意思。杨林渐渐的快乐起来,当真交了好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家明偶尔出差的时候,叫朋友过来做伴,竟然忘了什么是寂寞。
  有时家明会埋怨她做人线条过于硬,有不解风情的意思。她不置可否的笑。她不是不想温柔,只是已经不习惯。她习惯做事有条有理,一切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对于工作,这种态度很好,可对于爱情和婚姻,未免有点没趣。
  直到她有天突然发现何苗。她家里常常一到周末就是一大堆人,来不及分辨谁是谁。直到有天,大家在讲着什么,有个坐在角落的女孩儿轻轻插了句嘴,引来一阵大笑。她有点茫然的抬头,听到家明愉快的说:“苗苗满厉害的哟,别人都猜不出,你一下就知道了!”杨林楞了一下,什么时候家明“苗苗”“苗苗”叫得那么亲热的?再看那叫何苗的姑娘,长头发黑眼睛,神色竟是楚楚动人的。当时她就觉得胃里不舒服起来。
  她轻描淡写的问起关于何苗的事。家明竟是她没有预料到的遮掩和闪躲。原本她以为只要他也不在意,那么自己也不必在意了。谁知他楞了楞,居然支吾着把话题岔开。晚上躺在床上,她一直睡不着,看着身边睡得象孩子一样的男人,陡然生出一股恨意。她是太自信了,才会认为他和她一样。她以为他就是爱情,而他呢?生活也许是太平淡了。但是也不能,结婚才不到一年啊!她觉得恐怖。
  她开始努力。但竟然怎么也没法让自己变得柔软。她已经习惯于很坚强很独立了。每天上班,看到何苗的时候她总是有点不舒服,那个娇怯怯的女孩儿。她甚至故意找碴。而何苗从不和她正面冲突,只在背地里哭。这眼泪赢得大多数人的同情,杨林有些心慌。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那些微妙的感觉,关于爱情的,她没法解释清楚。她只是在捍卫自己。虽然这些举动看来有些可笑。
  她突然很想象小说中那样:小鸟依人。她想家明会喜欢似水的柔情。
  她开始撒娇。但家明见她撒娇,眼神竟是陌生而恐惧。他是不习惯。
  而她自己也不习惯,不习惯低声低气的娇娇的说话,不习惯穿长裙子来营造女人味。不习惯眼神柔和一点,不习惯倾诉。她是坚强的,太坚强了,再怎么痛都没有一滴泪。对家明,她是爱的,她想家明应该体会得到。恰好旅游旺季到来,酒店的生意异常的火爆,她忙碌起来,暂时顾不上家明了。
  那天看到登记单,居然有家明所在公司的客人,她问是谁负责的。何苗怯怯的站出来说是我。杨林呆了呆,一时没有话,晚上回去问家明,他只说:“很多酒店没空,你也忙,所以没找你。”他没有说怎么会找何苗。
  家明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他突然要求她辞职。说:“我养得活你。”
  杨林正色说:“你明知道,我不是喜欢依靠男人的女人。”
  他一反常态的恼怒,说:“是,可你是我老婆!”
  “老婆又怎么?”看他面红耳赤,风度全失,杨林不由得气恼。原来人的本性是怎么都改不掉的。她从不觉得做了别人的老婆就要遵循什么规则,她爱自己,容不得自己懒散。
  过了半天,她不屑的说:“小农民意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执。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渐渐习惯。甚至不去想何苗。本来就没有什么,她觉得自己只是在捕风捉影。第二年的四月,何苗辞了职。她出于愧疚曾极力挽留。但终于还是走了。对家明说起这事,他只漫不经心的“啊”一声,一点不觉得意外。
  生活平淡的过去。杨林每月回去看母亲一次,带钱或是其它东西。母亲永远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抱怨,也不见什么欣喜。眼神和杨林的是一样,很亮,但是很冷。她是到老了还坚强着的,从来不给人看自己的伤口。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了,她才恍惚觉出和家明结婚已经快两年。时间过得多么快。
  母亲曾含蓄的问为什么不生个孩子。她也觉得奇怪,他们并没有努力采取措施,但是居然一直没有怀孕。当爱情渐渐平淡下来之后她发现其实一直都很忽略家明。只是信他,真的相信他吗?突然有些怀疑。
  然后就是那天。她因为一点妇科的小毛病请了假去医院。刚一转角就看到家明,旁边的女子长发明眸,不是何苗又是谁呢?她的小腹已经有点隆起,乖乖的笑着,把头依在家明的肩上。这个姿势是杨林不曾有过的。她的头一晕,赶快扶住墙,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阴影里。那两个微笑的人儿没有发现她,呢喃着走远。
  只剩下杨林一个人发呆。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她竟然不知道。是她忽略了家明吗?但她明明是爱他的,她口上不说,但每晚的靓汤,随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衣服,永远干净明亮的房间,难道不是因为爱情?她只是不说而已。她不习惯用语言去表达,她以为他应该懂。他们不是一类的人吗?而何苗,何苗能给他一些什么呢?一些小鸟依人?一些温柔体贴?还是,在她那儿,他更加有做男人的感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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