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凶猛》 午睡的夜叉




  鱼
  女友在厨房里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叫,我扔下手里的小说猛冲进去,看见她正站在墙角边,脸上满涂了惊恐的神色。
  “鱼!鱼!”
  一尾剖开了肚腹的草鱼安静地平躺在砧板上,内脏已掏得干干净净,正等着切成块下锅。
  “它在动!它还在动!”女友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我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那只腹中“空空如是”的草鱼,走过去拨弄它的尾巴。
  “啪!”鱼竟然真的动了起来,腹部一弹,尾巴猛地打在我手背上,冰凉的突兀。我很吃了一惊,忙不迭地丢了手,眼皮底下这只奄奄一息的鳞者,在由砧板而锅碗,由锅碗而口腹这宿命的历程之前,还做着最后的挣扎。
  被掏空的肚子内壁泛出暗青的色泽,五脏六腑皆无,鳍却还在轻轻地扇动着,尾巴痛苦地拍打着砧板,但它很快地耗尽了气力,又回复静寂。
  “怎么办?该怎么办?”第一次做鱼的女友带着哭腔问我,外面一大帮作客的网友正在等着吃饭,鱼是他们点名要的菜,总不能让他们扫兴而归。
  我抓过一把菜刀,摁在草鱼的脑袋上,它的身体又不安地扭动起来,似乎是预知了自己即将的运命。这抗争是颓软无力的,刀锋切断了鳞甲、肉和骨,在令人十分不愉快的“咯吱咯吱”声音里坚强地向下,切下了草鱼的头。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机械地,麻木地,两只手摁住刀背用力压下去,单纯地这样反复而不愿去考虑刀下的亡魂在怎样地嘶喊。很快这尾草鱼便变成了七块大小不均的肉砣,生存还是毁灭对它来说不再为难,需要选择、或者说需要被选择的只是该放下锅去红烧,还是清蒸的方案。
  我舒了口气,将生命扼杀在自己掌中并不是件痛快的事,所以在菜市场里买回这尾已经剖好的鱼,没想到终是要面对生的苦痛,和死的彷徨。
  这时切下的鱼尾在砧板上忽然颤动了一下,微微的,只是尾端的薄鳍不停上下扇动,而仿佛是和应了自己残躯的呼唤,断头上的鱼咀也开始上下开阖。它是在呐喊吗?在哭泣吗?在诅咒吗?好几截切碎的躯体同时共鸣般抖动了起来,没有办法做出更大的动作,只能竭力却仍是微微地抖动着,这是亡者最后的哀鸣。
第一次明白,死,原来可以是这般苦痛,这般怎样也不甘心,这般悲惨而且顽强。
  砧板上的鱼,乞求着活下去的权利,这权利被人类生生地剥夺了,置换成味蕾的享受,和腹中的充实。然而鱼却怎样也不能接受这般残酷的运命,被剖开了肚子,挖去了内脏,它跃动;被砍下了头,切成了块,它颤抖:“我只要,活下去啊”鱼用一切的方式向人们乞求着。
  没有人理会。
  砧板上的失心者,刀下的碎肉,甚至是腹中的肉酱,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乞求:“无论如何我只想,活下去啊”
  忽然想起自己在切鱼时的机械和麻木,那时只是使劲把刀一点点地压下去,那时可有想起将死者的绝望?那时与其说是不愿去作太多无谓的联想,不如说是不敢去面对那样凄惨的愿望吧。
  那天晚上,香喷喷的红烧鱼,我和女友一口也没有吃。
  鹅
  黯淡的夜,小巷里的街灯坏了,在稀薄的黑暗里骑车回家,暮气浮沉。
  转过一个巷口,远处的光寥寥地洒了过来,前面是一排卖小火锅的地摊,摊子上煤油灯的光很柔和,并不能及远,对于远远的我来说,它象是轻若虚无的细纱。
  我喜欢在这样朦胧的夜里,穿过狭窄的巷子,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穿过喧闹中的寂寞忧伤。于这个世界我只是一个淡漠的游魂,我和他们如同分处于相见却不能触摸的玻璃两面,这让我惬意地品尝着浮生如梦。
  车骑得近了,我看见一个火锅摊前立着大牌子,上面的字在橙黄的光亮下格外醒目:“鲜!特鲜!绝鲜!”目光无意识地向下滑去,牌子的下部用红笔大书潦草四字:“活抠鹅肠”,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鹅,我是要吃的;鹅肠,吃火锅的时候我也必点而大快;可是却从没想过,这里竟会是如此的凶残。
  凶残这个词,原是用在野兽居多,除了少数极恶的恶人,这词本是与人类无缘的,但人类自身不过也是动物的一种,不过高级了些,处在食物链的最顶层,于是在吃与被吃的关系上,就可以“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人吃其他动物,这自来是天经地义的事,除了和尚,未见有多少人质疑;也除了和尚,就连些许的质疑者也是左手夹肉,右手作论;而动物吃人,便受到万人声讨,呼“野兽凶猛”,进而伐之刀枪。 以上种种,我不敢妄作反对,荤的鲜美我也迷恋,让我夹开了碗里的红烧肉去扒拉白菜萝卜实在大违本心;而动物吃人我更是义愤,人是什么?是你畜生吃得的东西么?高级生灵贪咽下肚子里去,少不得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补偿。
  心寒的,并非食物链的无奈,而是虐杀的悲哀。
  动物吃人,只是为了温饱、生存,这便遭到义正词严的合力诛杀,但动物至少是将人一口咬死了下咽的,折磨并不能给它们带来额外的快感,吃肉是生性使然;反而是万物之长的人类,果腹之外,早就把其他动物耐心细致地吃出了花样来,“牛舌最鲜美”!“鸭掌最鲜美”!“鹅肠最鲜美”!果然好不智慧!而这些尚尤不足,血淋淋的十指于是用上了活抠。
  活抠是个什么概念,我不愿过多去推断;活抠出来的肠子比死鹅的肠子又鲜美多少,我也无心去考证,只是直感的,双手瞬时冰凉。整条巷子的火锅摊前都显眼地立起了“活抠鹅肠”的红字招牌,生意挺不错,赫然是当家名菜,我并没有听见那些鹅的惨叫声,虽然我可以想象到它们临死前的撕心裂肺,但正因为此,我飞快地蹬过小巷,不忍,也不甘心直面人类自身的凶残。
  突然的,锐声的鸣叫在耳边响起,它痛楚,疯狂,就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耳内,愈来愈细,愈来愈尖,似乎是永不停息地拔高着,天空也要被它洞穿。我的耳膜经不起这锋锐,一刺即破,凄厉到癫狂的鸣叫声猛灌进耳蜗里,几个回旋又直冲入脑,拽住我的听觉神经拼命地抓扯,我恨不能用手指塞紧了耳朵。
  我刹住车,脸色苍白,呼呼地喘着粗气,四周的人悠然依旧,杯斛交错,筷子上下起伏。我意识到那鸣叫声只是我头脑里的幻觉,只是幻觉,是幻觉,食客们悠然若仙,浑不知我的惊慌。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碗,努力分辨着哪些是鹅肠,被活抠出来又烫熟了即将下肚的鹅肠,橙黄的灯光下模糊一片,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他们的嘴快意地咀嚼着兼谈笑风生,油光满面。老板不停地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和每一个人不停拍拍肩膀客气地问候,谦恭有礼,笑容可掬。
  一只冰冷的大手伸进我的肚子,和着温润的血缠了满手的肠子胡乱搅动,然后用力地一把扯出来,扔进一旁的盆子里,和别的肠子堆积在一起。我喑哑了嗓子,叫不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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