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的除夕,她是在波音757的客机上。宽大的机舱里只有她和几个老外,这是今年最后的一趟航行。 飞机上的份饭还是一样地难吃,也许只有这些东西才是一成不变的吧.她把滑到额前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露出左耳上的耳洞,七个,什么也没有戴。这个时候大多数人是应该坐在家里面的饭桌前的吧,她想。那么那些还在不停奔波的人呢,是否也和她一样,对于生活无从选择?身份证上面的那个家庭地址,已经整整五年没有使用,而现在她是要赶去那里参加一场葬礼。 是她父亲的母亲。这个和她有着最亲近血缘关系的男人,虽然他们彼此并不相爱。但是他现在需要她,所以她回到了这个她当初执意要离开的城市。她从来不能轻易拒绝任何人的要求,况且这个城市给她的记忆已经足够模糊,至少她这么认为。 计程车在没有人的路上疾驰,电台里DJ的声音提醒着她是在一个她生活过多年的城市。对于任何一个城市的印象似乎都是从计程车里的广播中得来,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没有间断的漂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而心里面所寻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不能安定下来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一个人来上海玩吗?”司机问 “没有,回来过年。”她把MD的耳塞戴起来,她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细碎而浓密的雨,是这个城市特有的天气。隔着车门,还是感觉到冷,感觉到一丝一缕渗入肌肤,直达心脏的寒冷。 房间里面有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参加同一个葬礼。黑纱,恸哭,原来死亡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她看见菁的孩子,有和菁一样的眉眼。菁是她姑姑的女儿,小时候她们经常穿一样的衣服出去。她甚至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清晰的轮廓,明亮的笑容,而现在,虽然还是一样的短发,大外套,旧仔裤,不化妆,可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暧昧而模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她从人群当中挤过去,对着墙上的照片鞠了三个躬。她的父亲站在那里,她走过去对他说“节哀顺便”。他们本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然而却如此地生份和客套。她理解他的感情,虽然不能接受他的方式。她从来没有恨过他,从来没有。虽然她至今都不愿再回想那些往事,他们曾经有过的矛盾和冲突,以及他带给她和她母亲的伤害。她知道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才是她父亲生命里面最重要的人,他为了她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家庭。可是也许任何人离开我们的生活,生活都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的吧,她站在哪里,默默地想。 耳朵上的七个耳洞开始隐隐作痛,是因为S吗?是因为他还在这个城市里面吗? 出殡的那天,她一个人坐在客车的最后面看管那些花篮和花圈,雏菊和康乃馨混杂在那些没有生命的纸花里面,在这个城市阴冷潮湿的冬季里静静地绽放。天空是接近透明的那种蓝,没有温度的感觉,一如这个城市本身。 在火葬场的时候她哭了。眼泪毫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滑过。她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挤压她的心脏,似乎想拧干里面所有的水分。没有痛楚,有的只是如在温水中慢慢溺毙的那种窒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就象当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决定离开一样。她只是希望他能够幸福,虽然这世上有很多不幸都是隐藏在幸福之中的,虽然至今为止她仍旧不明白幸福的涵义。她只是这希望,一直在希望----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面震起来,她没有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个城市有许多她年少时的朋友,包括S,这个爱了七年,耗尽她所有激情和对爱情的渴望,使她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的男人。唯一的收获是有了七个耳洞,提醒着他在她生命里存在过的时间,提醒着她他已经消失,并且再也不会出现。 菁带着孩子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订好了去海南的机票。晖在那里拍片子,要她过去帮忙。“你真是开心,可以到处飞来飞去。这几年都没什么变化,不象我,看,都成黄脸婆了,整天就是围着这个小家伙转。”她看着菁印在镜子里面的脸,她想她和菁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虽然她们曾经穿一样的衣服,去一样的地方,可是现在她们真的完全不同了。在不断漂泊的路途中,她清楚地看见过自己内心的疲累,也有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可是比这种渴望更清楚的是她知道自己的无法停息。也许有时侯羡慕别人的生活只是因为自身的无法改变,仅此而已。可是能够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小,所以不断地找寻,然后又不断地离开,周而复始,甚至变成她生命中无法轻易舍弃的一部分,甚至无法停止。 她知道S也是一样,虽然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她还是可以看见他内心深处那些无法安定下来的东西,明朗而清晰。他们是如此相象的两个人,所以无法彼此安慰,她想。 飞机由于机械故障将延迟起飞的时间,登机口围满了乘客,闹哄哄地吵成一片。她看到不同的人,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神情。她和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地,虽然也许去的理由完全不同。她一个人坐在候机大厅的角落里面听MD。连续几天的忙碌和失眠让她看起来苍白而憔悴。她把自己裹在外套里面,沉默着一言不发,她在等待又一次的航班,等待着通向那个温暖湿润的城市的航班。 “请搭乘MD—82航班飞往的旅客请注意,请您前往31号登机口登机。”广播在候机厅里响起来,她关掉MD站起来,随着已经丧失耐性的人群缓缓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