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尔来之前,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一家中德合资的公司工作。可不是嘛,同办公室的叫“Alex”、“Apple ”,接起电话说“Hello ”,拿起文件是二十六个字母的,唯一的一个德语翻译也因久无用武之地而愤而辞职,这个空缺至今也没见有人补上,若说这是一家中英合资或中美合资的公司或许可信度还高一点。 卡尔是那个秃着脑袋、腆着肚子的老总亲自带到我们跟前的。秃老总用自以为很幽默的口气说:“各位小姐,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正宗德产的帅哥。小心别流口水哦。”说完还捧着肚子作仰天长笑状——这家伙老是喜欢用这招来显示自己心理的年轻程度,可惜我们没一个肯捧场,一个个作埋头苦干状。 “大家好,我叫卡尔,希望大家日后合作愉快。”好家伙,一口流利的英语,真是毫无“Made in Germany ”的自觉。 早就听说日尔曼民族是一个认真、严以律己的民族——当然这是褒义的说法,换一种说法就叫古板、无趣、没有人情味。 看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似乎这个城市的风怎么也刮不到他头上似的;西装,不是黑的,就是深灰的,总是那么的挺刮,我们猜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裳仔仔细细地烫上一遍;从没见他打过一条鲜艳点的领带,过于老成的服饰让我们对他的年龄总没个统一意见;一尘不染的皮鞋似乎是从“红鸟鞋油”的广告中拎出来的…… 所有的一切,就组成了一个超级乏味的男人,我们怀疑他每天喝水会不会定量喝几口,吃米饭会不会数着吃几粒……然后大家哈哈一笑,反正他与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业务联系,几天后也几乎忘了公司还有这么一个“外来人口”。 再次唤醒我们记忆的是在公司的餐会上。 我也忘了那天是为了一点什么事,迟了会儿,我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我满口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其实这道歉也没多真心,想当初我等他们的时间更多了去了。他们也随便应付:“没关系,没关系。”其实他们也只是条件反射下的无意识语言,这年头谁还把迟到当回事啊。只有一个声音很强硬地说:“Miss Yu (其实我们明明都有自己的英文名,这叫卡尔的却偏偏喜欢以姓氏称小姐),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请你以后注意了。”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下来了,这时候大家的“爱国主义热情”都开始急剧膨胀,无条件地站在了我这边,其实我是只当没听见,他们却以为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对我是嘘寒问暖的——进公司两年多了,我可还没享受过这么多人的关怀。卡尔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都斜着眼睛冷冷地看他,似乎都以为自己的眼睛能放箭,但我怀疑这有多大的效果,他仍旧是慢条斯理、目不斜视地管自个儿吃着。真有点让人泄气。 接下来的事我怎么也想不通:卡尔的秘书辞职,他居然点名要我当他的临时秘书。老实说,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表现是怎么也称不上“优异”二字,甚至还时常有“打混”的现象出现,我只好很“小人”地猜他是为了报复我饭桌上的迟到想故意整我,也就提了三百六十个警觉心不甘情不愿地走马上了阵。 不可否认,他的工作效率很高,我不得不打叠起千万般精神应付他旺盛的工作激情。午休时我向同事抱怨这个“鬼子”“鬼”得很,“精”得很,“压榨”了我最后一滴血汗。大家纷纷抱以同情,说“鬼子”不“鬼”,怎么叫“鬼子”?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我也就悻悻然地再到他办公室听候差遣。 他噼噼啪啪地交代了下午的工作后,就有几分欲言又止。我奇怪了:这家伙天天一副目中无人、游刃有余的架式,今天吃错药了?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仿佛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口:“你们为什么要叫我‘鬼子’?为什么说我很‘鬼’?”天!我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这混蛋,居然能听懂中文,居然还知道“鬼子”!我马上先发制人:“你不知道背后偷听别人说话是很没有礼貌的事吗?” “可是我没有偷听呀——你们说得那么大声。”天!我们压根没想到他懂中文,压根没想到要避开他说话。我的气焰一下子矮了,吱呜着说不出话来。“我以为‘鬼子’是你们专门用来骂日本人的,不是有句话叫‘打倒日本鬼子’吗?可是我是德国人呀。”他一脸的迷惑。天!这“宝贝”!我捧腹大笑,一边笑还一边不忘指点他:“基本上来说,只要是外国人,就叫‘洋鬼子’,简称‘鬼子’。明白否?”他点头表示受教,我大笑着摔门而去,外间的同事都以为我终于被他逼疯了。 下班时他一本正经地问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我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有点脸红了。我大乐,只觉这才叫“天下大同”——天下的男人“泡妞”时都是从“吃饭”这一点上起步。 “好啊。”我答应得非常爽快。反正不吃白不吃,这家伙一个月的薪水足足是我的几十倍,不好好敲他一顿实在是有些对不住自己。 “还有三个月我就要回去了。”他说。我捧着大闸蟹正吃得不亦乐乎,心不在焉地点头:“是吗?”“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德国?” “干嘛?把我调总公司吗?”我傻傻地回答。“不是,是嫁到德国。” 他仍旧是那么一百零一号表情,我却差点把刚喝的啤酒给喷出来:“你在开玩笑?”“我像是个开玩笑的人吗?”的确,他不像。我一点都没料到贪点小便宜都能惹出这种麻烦来,再贵、再好的菜也没胃口了,愁眉苦脸地问:“为什么是我?”问出了口才暗骂自己愚昧,想想也知道他会说我聪明啦、可爱啦、单纯啦……一大堆有点恶心的形容词。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因为我喜欢你呀。”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但幸好幸好,还能入耳,可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心情:“你们德国人追女孩子都是那么直接得可怕的吗?”他居然还偏着脑袋仔细地想了想才回答:“我不知道。不过我真的没多少时间了。” 他没时间就可以用这么恶劣的行为来妨碍我的食欲吗?我气不过,冲他嚷嚷:“我才不嫁。我讨厌‘鬼子’。” “可是你们中国的女孩不是很喜欢嫁到国外去的吗?”他居然还挺疑惑的。这可带了明显的种族歧视,对我们伟大的中国妇女可是莫大的污辱!我是真的生气了,嗓门越来越大:“所以你们这些‘鬼子’就到中国来为所欲为?中国的女孩子特别单纯!单纯!单纯你懂不懂?你们卑鄙地利用这一点,让女孩子爱上你们,再甩掉,再回去宣扬……” “停停停。”他举手作投降状,“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帐你不能算在我头上,这不公平。” “一样。”我照旧火大,“没一个是好东西!想当年你们德国佬贩卖鸦片……” “停停停。”他又举手了,“这是英国人。你弄错了。” 对哦,好像是我搞错了,但是——“你敢说‘八国联军’中没有你们德国人的份?”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很无辜地摊摊手说:“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是件很可笑的事吗?和我们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一个人慢慢笑吧。”我很无礼地拍案而起,留下一大桌的美食落荒而逃。 我开始躲着他,每次他一交代完工作我就溜之大吉,每次见他若有所思地似乎想开口,我就不迭口地说:“好忙好忙好忙。”他也不是那种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知人善任,也没怎么着,时间就到了三个月后。 老总特地为他饯行,他特地送了我一块手表,老总又用那种自以为很幽默的口气说:“卡尔是提醒你以后做人要准时,不要再迟到了。 瞧人家男孩子都比你们女孩子要细心。”说完又顾自笑个不停——这家伙的笑话真是越来越烂了。“不是,我是特地留给Miss Yu 作纪念的。我想请她去德国,可是她不肯去。”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老总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张大的嘴与其他同时睁大的眼相映成趣。 “‘鬼子请你去德国干什么?为什么要请你去?你干嘛不去?出什么事了?”一顿饭间,所有的人都在用中文问我——我这才记得我忘了告诉他们“鬼子”懂中文。 “有什么问题你们就问我吧。”他很好心地替我解围,“我想娶她,她不肯嫁给我。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天!这家伙要走了还不忘给我惹点儿麻烦,我简直可以预料到在未来的一年中我可以稳居公司“闲话八卦榜”榜首位置。 “我很喜欢她,但以后我不在这儿了,希望各位能好好照顾她。谢谢。”他说得就像“请你们把这份文件在下班前打好交给我”一样自然,我虽觉尴尬,但女人的虚荣心还是让我觉得喜滋滋的。 识趣的同事匆匆吃完就告辞,还自觉非常“善体人意”地一定要我留下与他话别。“你真的不喜欢我?真的不跟我回去?”其实是挺可心的一句话,在他口里说出来就显得硬梆梆的,听起来就像含有几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的味道似的,我真怀疑德国这地方是不是缺糖严重啊?亦基于“天下大同”的原理,我确定他就是在德国也不能顺利泡到德国妞。 “祝你一路顺风。”我向他伸出了手。其实说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是骗人的,高智商、高学历、高收入,他的“硬件”足以让每一个女孩动心,而且我相信他或许不会是一个好情人,但绝对会是一个好丈夫。但这点喜欢、这点动心怎够做我抛家别国的理由?况且他或许真的很喜欢我,但绝对没有喜欢到愿意为我留在中国的份上——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甜言蜜语。瞧,虽然很多人说我做人挺糊涂的,但在这方面我比谁都不糊涂。 “再见。”他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但我怀疑,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19世纪80年代,德国发明家卡尔。本茨提出轻内燃发动机的新设计。”历史书上如此写着。我这才想起,我一直不知道卡尔姓什么,大家都只是唤他“卡尔”。那就算他是“卡尔·本茨”吧,一个生活在上世纪的与我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一个只在书里出现的名字,一缕或许在我梦里出现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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