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已经22了,有男孩子追,有手机打,还常常带着小女儿去上街,天真的浪漫,快乐的青春,他们阳光般的笑容时刻都在我面前闪耀,幸福的感觉是那么美好,青春是那么的快乐。这不由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今年已经50了。想起我逝去的“春天”,仿佛要比今天他们青春的温度低很多。 4岁,我父亲就去世了。可怜的母亲,带着刚出生的我和幼弱的姐姐艰难度日。冬天,一床破被子常常是三个人一齐盖着,疲惫母亲把幼小的我搂在怀里,懂事很早的姐姐拉着被卧的一角面对着母亲坐着,我还记得妈妈常常在被卧底下用手撮着姐姐的小脚。我抬起头,看着母亲,慈祥的眼睛里没有过多的神气,却很平和。透过昏黄的油灯,窗外的黑夜和不时摇晃的枝头,提醒我那是寒风,温暖的妈妈怀里,我看到了枝头上的寒风。 我19岁,母亲的眼睛由于过度的操劳而瞎。为了生计,姐姐放弃了学业在坝上找到了挑泥土的工作,而我很快也在煤厂找到了推煤车的工作,两姐妹一起担起了家的重担。姐姐没有读完小学,我没有读完中学。很快文革又来了。苍老的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灰黑的房间没有灯光,也不需要灯光,我们每次回来母亲总要把我们搂在怀里,悉数问我们的工作,我们也及时告诉母亲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切。潦草的家,因为有了母亲的关怀和坚强的姐姐,我没有感觉到交迫;寒冷的风,因为有了温暖的母亲,退让到了窗外,直到某一天,它终于冲破了脆弱的抵抗,吹进了家里,把那曾经温暖我的心吹冷了,吹走了,把我的心,也吹散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我哭到天明,没有依靠的生活,我感觉好冷好冷;没有依偎的港湾,我感觉很寂寞…… 被邻居和亲戚接济的生活是困顿的。我知道我还有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在身边,那就是我姐姐。后来姐姐通过亲戚介绍,去了工厂车间工作,我也很快在一纺织厂找到了新的生活。等我在车间努力工作,成了车间里劳动积极分子,生活的锤炼让我对劳动充满了喜爱,也让我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力量。当我通过努力劳动,得到大家肯定成为车间主任的时候,我已经20了,这是我至今感到很自豪的事情。苦命的孩子,总有着上天眷顾的一面。但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就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时候我信命,但我就是因为自己并不服从命运,才有今天。 当我在车间工作有了起色以后,文革还没有结束,但我的生活也渐渐开始改善,至少在心理上是向上积极的。可是这个时候祸端一个接着一个的来了。厂里有一个老厂长,年纪很大,德高望重,却生了个傻儿子,一直都没有找到媳妇。在厂里,老厂长常常关心我的生活,过年寒暄问这问那,我颇感动,因为我无父无母,我很感激他。到后来,他就跟我谈起了想收我做干女儿的事情,直到最后说起收我做媳妇。老厂长是领导,是我的上级,人人尊敬,各个爱戴,我怎么能反对他的意志呢?不反对,难道这一生就跟这么一个傻子过上一辈子么?我苦恼了很久,但到老厂长问我的时候,我还是告诉了他拒绝的想法,感谢他对我的好意。有时候我常常想,生活如果可以善意的对待,为什么不回报给我善意呢?有时候我常常想,好人一生平安,可为什么好人走的路都那么长,那么黑呢!?世事常常总是耐人寻味的。老厂长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慈蔼和宽容,在他慈蔼的微笑下面,在他厚重的肩膀下,是他狭隘而残忍的灵魂。我很快被解除了车间主任的职位,很快被送到了最艰苦的岗位上工作,很快我的生活开始了被人唾骂,被人侮辱,被人殴打的境况。没有人阻拦他的殴打,但却有人在旁边哀叹我的命苦,黑夜里,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脱下厚重的绵衣,看到自己满身的伤痕,决不愿意流泪的我,向着窗外的银白色的月哭了,心里默默念叨的是“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很久,我常常躲着,常常被打。姐姐也想了很多办法,还找了朋友,想帮我调到交通部门做个写字员,还是由于老厂长干涉,没有被批准。但我却没有屈服,我决心给上级部门写信,痛述我的凄惨的命运,痛述这里发生的不公的一切,一封接着一封。终于在这一天,上级的一纸调令把那恶魔送走了。灰色的冬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春天的临近,那是一个美好的暖洋洋的晴天,厂里的老少姑姑阿姨,都看着我瘦黑的脸,有的疼惜唏嘘,有的痛骂,但我没有哭,快活的生活我多么向往啊,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哭了…… 生活的根本问题是时间问题,它带走一切快乐,也带来一切痛苦,解决的办法也只能是时间。 时间的推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爱情没有来,也因为我错过的。陈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当时都说他出生不好。我一个好朋友常常带着她的朋友来,也带来了陈。我们见面很简单,就在我宿舍里。他很腼腆,朴素的衣服在他身上却很幽雅,实在的话语却很亲切,第一次见他,他定睛就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声“你好,XX同志”。我很开心的回应了他说了声“你好”,还热情的给他们倒了茶,招待了他们,陈最后走的时候还夸我泡的茶很好喝,我很高兴。 缘分是什么?命运和缘分一样,是曲折和随机的。可能我和陈并没有缘分,但在这曲折和随机的世界里,我们多么需要坚强,我们多么需要在信仰面前虔诚一些,对爱情也是。他常常来我的宿舍,拉着他的朋友,约我一起去看电影,年轻的生命总是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无论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但我知道我的生活跟他的生活是同一层面的不同镜头下的景象,我能吃苦,我能独立生活,我的确很坚强,但我毕竟是个女人,一个会哭的女人。实在的温暖和安全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保障,温暖的灯火会照着窗口起一层暖心的薄雾,那会给我全身心的温暖,可靠的依赖让我安定,我再也不想让那寒风吹进我的房间,我再也不愿意走入魔鬼般痛苦的生活。我的要求真的很简单,我只要生活着,浪漫对我来说是奢侈的。 命运真的是公平的吗?我感叹自己,也浮想起生活的不公。痛苦并不是礼物,我在想最恰当的比喻应该是颗种子,当你用心去种,用坚韧和信念去种,它会发芽的,会开花,会长成甜津津的大果子;当你用悔恨,用逃避,用灰色,用懦弱去种,那么它就是再优良的品种也不会开花,不会结出成熟的果实,就是结了,也是苦涩的。 22岁那年,就在我快满22岁的时候,厂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而我骑着单车,在离厂门口不远的马路上被一5吨的载重汽车的前轮横腰轧了过去。厂里的最老的老人听说我出事后,含着泪说,“这个妹牙子真是命苦啊……”司机是个好人,他很快的把我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因为知道是出了大事,司机很快送来了医药费,当然也知道这样的人基本没活头了,就按照交通事故的死了人的那种规矩办着。及时抢救,单位派人安抚,交通事故管理局派人查证事故原因。在抢救室里待了11个小时,我的意识知道自己快死了,模糊的神志,描绘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想象,然而至亲的母爱却是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温暖,脑海里出现了母亲房间,窗口的那摇晃的树枝,妈妈温和的叨念,我知道我快要见到妈妈了,果真如此,我是高兴的,还要感谢那司机,尽管他也很善良,却被我连累…… 本以为我会死,车子从我的身上轧过,因为有单车的铁座,减小了车对我身体的压力,我活了下来,但我的下肢却没有了感觉。醒来后,我就哭了,我放肆的哭了,我嚎啕大哭,把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对母亲深切的依念哭了出来,姐姐抱着我,安抚着妹妹伤痛的心身,体味着妹妹凄苦的命运,两姐妹搂抱在一起,在场的司机和交通科的警察同志以及病房里的病友都泪眼模糊。 司机是个好人,看着我可怜没有父母,常常以兄相称呼,照顾我,也给我很多的帮助。年轻的身体,复员很快,但我的下肢却一直没有起色。我很害怕自己会瘫痪,这样我不仅仅是姐姐的负担,更重要的是我后半辈子的生活就完了,那活着我还期待什么呢?一天,我问主治大夫自己还能下床走路吗?主治大夫是个很瘦弱的人,却有着很精神的眼神,我希望那眼神里能给我一些暗示和鼓励,但他却用冰冷的脸告诉我,“你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眷命了,下半辈子坐着过都是你的运气。”几乎那一刻我的崩溃到了边缘,但我硬忍着没有流泪。人生的绝境就是那样了。只有冰冷,泪水都成了硬硬的冰,不会融化,因为没有温暖在心里了;仿佛前面就是绝境,你不坚强的走下去,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有时候人对自己的了解,远超过医学对人体的了解,远超过科技对人体的研究。为什么有的人与疾病斗争,依然坚强的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们了解自己,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不能被魔鬼和死神打倒。在我自己的调整下,也在医生的指导下,我的下肢开始有反应。这证明下肢神经并没有完全损伤,我开始做些轻微的运动,司机大哥也常常帮忙,搀扶着我,直到一跛一跛的走一些路。生命的美好又开始向我招手了,虽然路旁依然有人在看着我,但我很满足自己的努力,至少我在向着不要别人搀扶,不要别人同情,独自生活,主宰自己的命运的路上前进。 终于我能一跛一跛的走路了,然后我出院,回到了工厂,但我还是不能工作,一跛一跛的身体走路很费力,而且不能持续长时间站着,怎么能承受得了一天几个小时的轮班站立的工作呢?司机大哥的医疗费用还剩一些,维持基本生活没问题,但我要继续工作,养活自己却没有能力。该怎么办呢?就在我一愁莫展的时候,一个老婆婆看着我一跛一跛在厂里,孤苦伶仃可怜,专门抽空来看我,告诉我在城里庙王街有一个跌打神医,治过很多疑难杂症,据说当年解放前是上海一帮派的地头蛇,解放后,流落来了这里,在上海养成了副吃鸦片丸子喝酒的习气,在这里也是一样,很快从那边带来的钱都用完了,但他有一身绝活就是会治跌打,治好了不少怪病…… 不久,我便一跛一跛提着几副当时很贵重的药材去拜见了那位师傅,师傅掂量了一番我送的药,又看了看我这佝偻的身体,摸了摸我的后背骨,寻思了一番,便收下的我的礼品,给我开了几副药,告诉我每十天去一次他那里。去一次师傅那里,师傅都帮我活络痉骨,我也都常常带些贵重的礼品送去。很快两个月过去了,我的身体开始有点起色,腰开始慢慢直立起来了,脚也不跛了,身体状况神奇般的好转了,但我的钱已经快花得差不多了。记得最后一次去,师傅看着我送的礼品比往次都简单,也明白了我的处境。师傅本想着我经济条件还可以,人品也还正,打算收我做徒弟,看着这次的行头,这念头也就打消了。我还没有完全好,就答应最后给我做一次“法式”,据说师傅这个法子很灵,几乎是不给外人治病。他说“‘划水’以后,你就不要来了,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会有好日子过的。”当时月色照着整个后院,洁白如玉的月,在师傅的水缸里,透亮透亮的,师傅走到池缸边,用筷子在缸水里的月亮上点了点,然后在空中划着划着,口里念叨着什么。几分钟后,他就把我送走了,说我的身体会好的,因为他已经“划水”了! 很快,我的身体真神奇般的好了。我又能直立行走了,并又能够开始工作了。一直到遇到我今天的先生,后来又生下了大女儿,然后还有我的小女儿都没有发生伤痛复发。没想到我还能有子女,没想到我最终还能有如此美好的生活,真该知足感谢天地了。还应该谢谢那些我生命里出现的好人,负责的好司机、我的姐姐、我的师傅、我的先生,还有我一直怀念的母亲。 又快过年了,今年我整整50岁。没有想到我一生坎坷,风雨飘摇,还能活着到今天。信命是我,不信命也是我,无论怎样,我总能靠着自己信念活下来了。为了我那瞎了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母亲,为了一直照顾我的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还有我的丈夫,我的宝贝女儿,一切都过去了。五十年的风雨飘摇,一幕一幕,浮上眼前,感上心头,最念的是那昏黄等下凄等着我和姐姐回家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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