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暧昧的习惯,就是在经过的地方留下香气,不仅仅是靠手腕上一点轻风拂过的余香,更加喜欢不断创造,不断累积。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习惯对着窗户洒几滴香水,让明媚的幽香透过一天中最清新的空气跳跃于整个房间,挚明通常都会在这个时候张开惺忪的睡眼,醉眼看花似的望着我,等到我释放出CD里的钢琴曲,他才会在鸭绒被的浪花里伸起懒腰,然后说,Baby,下回换种香水吧,一尘不变可不是女人的习惯。当然,我非常清楚,只是他有所不知,傍晚下班的时候,我留给办公室唯一的礼物就是另一品牌的香水,这个时候靠窗的办公桌往往被晚霞晒得有些温热,触摸上去,有一种酷似生命的质感,我在上面轻轻地掠上一笔,感觉,就像为一名风华少女再添一抹胭脂。 我一天到晚周旋于两种香水之间,如同在多元空间不停穿梭的异类,当我抹上属于挚明的“冰雕”,就是他身边一位乖巧可人的小女人,而当我抹上不属于挚明的“毒药”,则是另一个世界叛逆黑暗的香魂。 我从半年前搬到挚明的公寓,打算经过一段实习后与他结婚,可是遇到工作繁忙的时候,还是习惯回到属于自己的小窝过一段无人打扰的日子。我和挚明的习惯不同,夜晚的时候他喜欢打开所有的电灯,让它们尽可能地比拟白昼的光辉。而我却恰恰相反,除了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芒什么也不愿留下,看着手指与键盘在黯然中美妙的结合,是一种醉人的昵喃。尤其是在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空气中更是充斥着神秘莫测的气息,我像吸食了最高剂量的兴奋剂,忘我地在网络上驰骋,无拘无束。 那个时刻的我说着与白天截然相反的语句,口无遮拦地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谈死亡及狂野,直到昏昏沉沉地靠在椅背上不醒人世为止。第二天起来,心里总有一种空洞的可怕,就像呼啸的冷风刮过洞穴,盲目而伤感。我也曾试图离开这种低靡的生活,然而无济于事,我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像是旷野上漂泊的孤魂,永远没有固定的归属。 并且连我自己都不会想到,是什么原因使我以两个身份和同一个人成为朋友,那个人,就是挚明。我乐此不疲地扮演着两个相左的角色,似乎没有目的,也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强加一条罪名的话,那只能说不管是哪一个自我都对这个男人有着浓厚的兴趣。 这是真的,无论是现实中朋友聚会上的初次邂逅还是网路上聊天室的偶然遇见,都无可避免地引发起一场瑰丽的火花。我想上天为了人世间秩序的安然总要作一些刻意的安排,在某些人之间架设直通心扉的立交桥,并管它叫做缘份。我非常满意这档安排,虽说挚明不喜欢做家务也不太细心,他仍是我心底唯一温情的痕迹,我甚至觉得“冰雕”就是为他而存在的,那颗晶莹剔透的心正是因为他才如此坚固。如果挚明消失的话,我害怕另一个自己将就此消亡,“毒药”将在一个人的黑暗里不断沉沦,直达地狱。 但是,如此大胆地在同一个人面前暴露自我似乎是错误的,在此之前,我毫无预料,倘若“冰雕”与“毒药”同时争夺一个男人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挚明慢慢地沉溺于网络,脸色因为长时间的泡网而显得苍白无力,在闲聊中或是闻到“冰雕”的时候开始问我“毒药”到底是什么,而得到答案之后,满意而揣测的微笑往往令人惶恐不安。尽管他关心的只是同样一个女人,我心惊肉跳的程度却不亚于抓住出轨的真凭实据,难道两个不同的灵魂已要将躯体分裂? “毒药”上网的时候,挚明的头像会发出欢乐的跳跃,津津乐道地说着在女友面前从不提及的话题,包括许多工作的压力。真不明白,为什么当着自己微笑和蔼的女朋友,这个男人却不能把抑闷的烦恼一吐为快,反而在一个阴暗的陌生ID面前,能酣畅淋漓得如此快乐。也许在温柔的女友面前,他只能是一个可以依附的伟岸身影,这是很多男人的悲哀,善良的挚明也不能避免。 是的,他说,我要娶她,我不能让她为我感到一点彷徨,这是我的责任。 挚明,你吹过蒲公英吗?责任是蒲公英的风啊,真正的爱是没有责任的,因为他们是属于一体的生命。你在忧虑,你在害怕,因为你没有信心守护好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毒药,小心你的聪明会令你变得可怕。 你忘了我的名字吗?这是我的骄傲! 聊了一个晚上,周六的早晨我给挚明挂了个电话,说我今天不打算过去,没想到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刺耳的门铃却传来尖锐的警报。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惊魂未定地跑到“猫眼”面前张望,一看,果然是挚明,吓得贴在门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虽然经过一夜,昨晚残留下的“毒药”却未曾挥发殆尽,凭他对我的了解,不难猜出什么稍有关联的线索。 挚明按了好几遍的门铃没人答应,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去,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赶到他的住处,挚明问我为何不在家的时候,我便说恰好交错开了。这一说果然灵验,他没再追问下去,却猛地凑到我的颈边,说,Baby,你的身上有二种香水混杂的味道! 没有,我没有,我一下推开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并用枯竭的喉咙发出尖锐的叫嚷。挚明,我很累,公共场合有很多抹香水的女人。 挚明不语,扭头拾起房间凌乱的报纸,随后向我飞来一架纸飞机,我缓缓地摊开色彩浓郁的纸张,粗糙的纸面上有一瓶香水,从油墨间似乎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挚明笑着说他永远也没有勇气向女妆柜靠近,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我上回留下的这张报纸,上面很清楚地标明了有关于“毒药”一切,听到这里,我开始痛恨起自己。 抹着“冰雕”的时候,我不想与他讨论有关于“毒药”的一切,所以我懒懒地起身,走到厨房开始准备午饭。由于睡眠不足,哈欠一打差点没打翻手里的鸡蛋,我懊恼地叹着气,如果连家务也不会料理,只怕连过门的资本也飞了。都是“毒药”惹的祸,还有夜晚,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蛾,明明属于黑夜,却憎恶着它,只能是一篇无济于事的笑话。 白昼的阳光斜射进厨房,在我的身边打着圈儿,我觉得体内最后一点香气开始蒸发,就连灵魂也跟着升腾起来。然而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飞扬与坠落是因果必然的关系,只要能贴着地面,哪怕是沦陷,我也宁愿选择保障的方式。挚明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保障方式,同他在一起,就像在开满油菜的田埂上行走,充满着花海与粉蝶的情趣,又有着轻风拂面的安逸温柔。 汗雨淋淋地做完一顿美餐,连唤几声,挚明也不答应,跑进房间一看,他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盖着那张报纸,揭开一看,是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面对电脑游戏时一样。我轻轻地将他唤醒,说时间到了,该吃饭了。他突然紧紧地将我抱住,说亲爱的,你对我真好,真好…… 我不明白他今天为何会这样,我做的饭菜并不比平时出色。 我在这间屋子里呆了一天,重复地说着初次邂逅的种种经历,以及那些纯美的时光。挚明突然跟我说,Baby,其实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出国以后就断了。我说我知道,我很早以前就从朋友那里听说过关于她的一切,狡黠而自私,挚明不会喜欢那样的女人,他喜欢的是我,和我一样,从第一眼起。 到了晚上,我也不打算离去,看过天气预报,知道明天是个好天气,打算和挚明去郊外走走。听说那里真的有一人多高的油菜花,在头顶成群结队地编织着美丽,且延绵不绝地有几十里地。我喜欢那种淹没于花丛的感觉,就像潜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停变幻是生命的沿续,我可以在那里获得短暂的新生,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覆灭,非常的凄艳! 夜里意识模糊的时候,仿佛真的进入了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然而令人称奇的是,细长枝梗上开的并非耀眼的金黄,而是低沉的黑色,如午夜那般浓郁的黑色。一瞬间惊醒,发现只是置身于一间黑洞洞的房间,是挚明的卧室。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突然对它非常陌生,就像寄宿于外地旅店的那种感觉,墙壁四周隐约传来模糊混杂的气味,只有一种气味我分得非常清楚,是——“毒药”!这里怎么会有毒药呢,我的脑子一片浑浊。 突然,隔壁的房间传来细碎的响动,我拉开被子,赤着脚,悄悄地来到门口,只见挚明在书房的电脑前无力地摇晃着靠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若有所思的样子。心猛地向上一提,我知道他在等谁,可毒药是不可能来的,正考虑是该悄然引退还是上前劝慰,他抬手关闭了电脑,我便急急忙忙回到房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他回到床上的时候,开始连续不断地抚摸着我的长发,用手指在发丝间游走,急促而又盲目的样子。我以为接下来他会低下身子亲吻我,然而什么也没有,他在我的头发里睡着了,不知是好是坏。 第二天用“毒药”上网的时候,发现了他写来的留言,大致是一些混淆不清的想念,看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全无热切,没有人会为背叛的端倪而感到高兴,挚明是属于“冰雕”的,我开始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聊天的时候,挚明说,毒药,你是那样的神秘,就像黑暗中的夜来香,顺着幽香寻去却往往一无所获,然而那股香气是那样的诱人,甚至逼人为虚幻而疯狂,无从抗拒。 喜欢毒药的大抵有两种,一种聪明得可怕,一种愚蠢得可怜。聪明的那种很清楚毒药的药性,他要的正是以毒攻毒的效果,毒药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利器;愚蠢的那种也清楚毒药的药性,只是无法判别,清醒时已无法回头。挚明究竟是哪一种人,我不想去猜,更确切地说,是不敢去猜。 生活突然地就变成失去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混乱不堪,我想抽身,做回正常的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并且这一切随着挚明的左右摇摆而更显零乱,在现实中,他开始以凄迷的眼神望着我,视线总是穿过躯壳落在身后的某一点上;而在网络上,他开始杂乱无章地倾诉一些自责和困惑,像挤压于一个巨大磁场中间的可怜人。看到这一切,我无可避免地承担起两个人的痛苦,梦中的黑色油菜花愈发蔓延开来,和暗夜的恐慌形成一个厚实的宇宙,将我隔离其中。 我想,总有一天秘密会被揭穿的,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反正是我完全崩溃的那一天。那时,一切都会消失,包括梦中的油菜花,至于挚明,我更是完全失去了把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抹任何香水,去挚明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女人总有累的时间,只是我时间,似乎来得早了一些,谁让一具躯壳由二人分享,就是机器,也承担不了高速的负荷。 突然有一天,不知是不是门没有关好,挚明径直迈进了我的房间,托起我沉重的上肢,开始连续不断地叫唤。我昏昏沉沉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用头发埋住脸蛋,继续发呆。他开始打开窗户,释放阴湿的空气,然后蹲在地上,整理周围的一切,有剩饭、碎头发、旧拖鞋,等等等等…… 突然,他不知从哪里搜出两瓶截然不同的香水,丢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其中一瓶,是永远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毒药”。 你……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你就是毒药,是不是? 一切都来得太快。 我从发间探出头来,除了应承,又能说些什么呢?事情,只是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转折,是使我们彼此心照的理由,也是说服我唯一的条件。我说,是的,是的,全都是的,我是一个怪异的女人,有各种不同的性格和癖好,永远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短暂的无语,结果和我意料的一样,挚明不能接受欺骗,哪怕是有理由的欺骗,再说和一个变态的女人生活本来就是常人无法容忍的事,我同样不希望挚明在婚后才抱怨不断,或者是有了孩子之后…… 毒药,真的具有毒性吗?真正的毒药往往用暧昧的名称搪塞过去,直到你饮下才露出其狰狞的嘴脸。而所谓的毒药,只是在用惊艳的称呼进行善意的欺骗,只是希望你闻到她的香气后,再也不忍离弃。 一切都结束了,我靠在窗边,让风使我的头发凌乱,借以遮掩脸上挥之不去的哀伤,挚明开始向大门挪去,步伐缓慢却很坚定。 没有听到关门声,突然,他又回过头来,一边用冰冷的手指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一边说,亲爱的,对不起,如果你愿意,请给我一点时间,当我学会遗忘的时候,就回来找你! 一天,一个月,一年,挚明一直都没有回来,当等待变成永远的时候,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两瓶香水同时碎了,撒在地上,到处都是发光的玻璃,以及刺鼻的香味,随之在空气里发发酵,再也没有挥散。 午夜凄清的桥栏上,出现了一名长发飘逸的女子,她光脚坐在狭长的桥栏上,轻轻地哼着歌,淡然的裙摆随着长发在风中飞舞,身下几十米的空旷,则是闪着幽蓝光芒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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