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生中,有些时刻不容忘记,于是,便有了回忆,感谢它,能让我在孤寂的时候,想起那些清凉的早晨。 我上小学时,从三年级要上早自习。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可有一天,我却起晚了。 刚跑进校门,放学铃就响了。同学们蜜蜂一样吵闹着一涌而出。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抱着书包,立在空荡荡的校园里。 学校在村子的最北边,连着田地,四面空旷。校园里种满了白扬树,一排排的。已经是秋天了,叶子都落得差不多了,地上铺了金黄的一层,特别是路两旁的小沟里,落叶几乎和地面平了。 太阳刚露出红彤彤的小脸,朝霞在天边美丽地铺展着一片绚烂的金红。阳光把一束束浸着薄雾的光带从树梢间剑一样穿过来,洒在地上,照着落叶上的露珠儿煜煜地闪着。树的影子一排一排拉得好长好长,就连我的身影,投在地上也象一棵树那么高了。 秋天的清晨,有些微凉。校园里静悄悄的,几只麻雀落在地上,小脑袋灵活地扭来扭去,小黑豆的眼珠东溜西滚,瞧几下、蹦几下、再啄几口地上的东西。我刚轻轻走过去,它们喳喳叫着飞起了,停一会,看我站住了,就又落下来。 我头顶着书包,在铺满落叶的小沟里,趟来趟去,不知不觉露水就把鞋子打湿了。 那天清晨,鸟儿们欢快乐地叫着,我和它们唱着互相能听懂的歌。 在外求学时每次临行前夜,母亲便说:“早点睡吧,明早做好了饭叫你,别耽误了搭车。早不忙,晚慌张。” 当我在睡梦中被母亲一声声低柔地唤醒时,往往还要赖在床上嘟囔:“窗户还黑咚咚哩,再睡一会吧。”蒙头接着睡。母亲便说:“鸡都叫三遍了,不早了。饭都做好热上了,快起来吧。”我于是闭着眼睛,磨磨蹭蹭从床上爬起来。 冬日的清早,寒气袭人。井台上结了一层冰,在清蒙的天色里泛着明晃晃的光。我缩着脖子,猫一样乱抹两把脸,稀哩糊涂三两口扒完饭。母亲便从锅里捞出十来个鸡蛋,拿手帕兜好,塞进我的书包里,给我提上说,走吧。 出了院门,我双手插拢在袖管里,跟着母亲拐出小巷。早起的人们已经打开屋门,担着水桶挑水去了。有咕嗵嗵的风箱声,有节奏地从门缝里传出,象母亲哄孩子入睡时无字的吟唱。火苗的眼睛从灶房里望出来,青烟顺着烟囱直直地向苍灰的天顶升去了。 村边的坑塘,全冻结实了,远远看,掩在青灰的屋瓦、褚褐的树枝间,象一面透明的毛玻璃。我们从塘边打滑的小路上趔趄着走过去,来到村头等车的十字路口。 挑水的大伯来了问:“这闺女上学去哩?” 母亲说:“是啊。您起得早呀——见车来了吗?”随着声:“没听见响哩。”晃悠悠的扁担闪进巷子里去了。 我跺着脚,哈着气说:“妈,回去吧,我自个等。”母亲说:“急啥哩,一会就来了。” 远远有汽笛响了,引来几声狗吠。隐约有车灯从苍茫中透射过来,我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不住地瞧。 车终于开过来了。我接过书包,跳上车门,听见母亲高声喊:“到学校要穿好衣服,别冻着了。”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急忙找座位。等我坐稳了回头时,见母亲瘦瘦的身影立在路口,瑟瑟的晨风吹乱了她的发…… 车子开动了。在我模糊的泪眼中,那身影渐渐远去,隐在黎明的朦胧的晨色里了。 那年夏天,他临走的前夜,我们相对无言。他要坐六点的车,东西早已收拾齐备,已是五点多了。我说,出去走走吧。 我们一起出了房间,下了楼梯,走出大门。 夏夜的黎明,把黑暗剖开一丝透明的亮白,映在东边的天幕上。头顶,还剩下几颗最后的星星,闪烁着清冷的光,强留着一缕摇曳的晶莹。有薄薄的雾气弥漫着,远处池塘边的柳树在如纱如烟的雾霭里忽隐忽现。我们信步向池塘走去。 路旁夜间合敛的合欢树叶低垂着拂过我的头发,打下一颗颗露珠,落在脸上,犹如泪水。脚下的紫苑花瓣收拢着,幽幽地泛着一点点蓝。远处的山影象水墨画中底色上极淡的衬景,模糊得象一声叹息。 走到池塘边,他停下来,一支手支撑着树干,默默地看着池塘里的水。水面上,水雾游动,蒸腾着,向四周梦一样散去。 池塘前面有一小段泥泞,他先跳过去,再伸手拉我。然后紧紧握着我的手,好象要握住所有的时光。 就这样,他牵着我的手,走过了那个清晨。 雾散后,我们没有再见。 虽然生命中有许多的残缺与遗憾,虽然回忆有甜蜜也有忧伤;但我无悔,因为,在那些美丽的清晨,我拥有过最珍贵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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