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医院时是下午15:30整,正是阳光灿烂的时候。我穿明黄的短T 恤背时尚的小背包,两个小辫摇来摇去,大踏步地迈进医院充斥着消毒水味的阴凉的空气里。我找不着肿瘤科,问迎面而来的一身白衣明眸皓齿的医生,“前面,直走,左转。”她的回答无比简洁,并用手半掩着脸,似乎我是传染病人。 15:45,绕了几个圈子后终于找到肿瘤科,找到我要看的人。她的情况超乎我想象的不好,肚子胀得鼓一般,鼻孔里插着吸氧管,眼睛半张着,目光已经很涣散,一下紧似一下地喘气。病床边她的侄女倪在流泪,看见我来,倪俯身叫她:姨,姨?她的目光有瞬间的凝聚,挣扎着似乎要坐起来,又立即软下去,嗓子里含混不清地咕噜着。我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起码可以拖三、四个月?倪说小姨和姨夫去买衣服了。我奇怪,现在什么时候还有心情逛街? 门外的阳光里,一人在狭长的躺椅上睡觉,一人坐在小凳上发呆。我走出去,在躺椅旁蹲下,熟睡的男人面庞如孩子般纯真。我摸他的头发,他醒过来,看见我,笑了,伸出手搂住我的头。我伏在他的胸口,无语,忽然有水滴落在我的发间,我知道,他哭了。 16:40,医生巡房。例行公事的一张脸,翻开病人的眼睛,用电筒照射瞳孔,测测心跳,摸摸四肢的温度,把我们叫出去:病人很危险……大概就是一两天时间……该来的人都来了吗?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我无心的探望竟然会是最后的观望?我的眼泪呼地涌上来。 17:10,主任医师到。检查稍仔细一些,接近尾声,护士说有电话,医生去接。他摸出早准备好的红包追出去。不一会沮丧回来:送都送不出去,说没有希望,瞳孔已经放大了,可能就是晚上……他的泪水自眼镜片后小溪一般淌下来,狼狈地用衣袖去抹。我发现他竟然还穿着五天前我看到的那件衬衫。 18:40,医生和护士推来心脏频率仪,病人身上登时布满长长短段的电线。护士换了一瓶点滴,医生说:我们换了药,效力很强,病人会有短暂的清醒,看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然后会陷入昏迷,就过去了……护士用一支大号的针管将强心剂一点一点地注入她的腿部静脉,她的呼吸愈发不规律,每分钟心跳150 多次。一层黑气自额头缓缓湮开。是死亡的预兆吗?我紧扣了十指,指甲直掐到肉里去。 忽然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猫,还未满月,误食了松节油。也是这样,涣散的目光中似哀求,一下紧一下的喘气,伴随一两声哀鸣,挣扎了一个下午,最终未能熬过去。和动物一样,人,也是多么化学的物质! 护工搬来屏风把她与其他病人隔开。 19:00,她的好友陆续前来。看见她的样子,女眷们忍不住痛哭。没有多少椅子,我去买。刚出门,朋友之一追出来,嘱咐我买两块小手帕,到那一刻包几毛零钱握在她手里。 19:15,买东西回来,病人的丈夫和妹妹已经守在她床边,另一张空病床上两个大大的服装袋。突然明白,他们,原来是去买寿衣了。她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脸痛苦地扭曲,人们七手八脚地扶起她,把被子和枕头塞在她背后,使她成半坐姿势。她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变化,呻吟声弱了下去,但对亲友们的呼唤依然报以含混不清的咕噜声。 20:40. 病人并没有因为注射强心剂而有片刻清醒,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眼睛却已几乎完全闭上,喘气声中时时伴随着嘶喊和呢喃,如同大声的抗议,又似乎努力的抗争。他在床边不时用棉花棒蘸水湿润她干燥的嘴唇,不时低声抚慰:妈,我知道你渴,咱们喝水,啊?她的喉结偶尔蠕动将水滴吞下,对他的呼唤却充耳不闻。小姨坐在一旁,呆呆地注视这一切,忽然轻声说:你看,她和人聊的多热闹,一板一眼,多有节奏。昨天晚上就这样,聊了整整一晚。我仔细听,好像真是这样。在我们未知的世界,她是和谁交谈?亦或是在哀求? 我的手背已经被自己掐得又青又肿。 22:10,医生换岗,换成中年女医生和一个嫩嫩的娃娃脸男医生。他们再一次注射强心剂。女医生拨拨病人的眼皮,捏捏手脚,低声与娃娃脸交谈,似乎在传授经验。走时并无留话,我跟到门外,直接问:还能拖多久?女医生莫测地笑:不好说啊这个。停停又问:怎么,还有很多人没来吗? 我转身默默走开。 她却只是不醒。那层黑气,已经从额头蔓延了整个脸部。病房里其他病人都已转房,剩下束手无策我们看着这个生命一步步走向尽头。忽然有风,将巨大的顶棚玻璃吹得呼啦拉响,一阵响过,又是一阵。而外面却是明朗的夜空。我暗道:是来了吗?那个黑衣的使者? 23:00点,病人还是没有任何清醒的时候,那几剂强心针似乎全无作用。状态每况愈下,本来半睁的眼睛现在一直闭着,呼吸和心跳毫无规律,频率仪上的数字不停变化。医生倒是来得勤了。又到了几位亲友,围在病床边唏嘘。他的叔伯大哥已开始指导他下一步的后事该如何办。 23:30,大家都不肯走,说要守过十二点。忽然想起,今天,原来是清明。希望,能熬过这一天吧。 0 :00,清明过了,病人还是老样子。大家似乎暗地里松了口气。亲友们开始纷纷散去。 0 :10,我逼着他去躺一会。我守在病床边,握住病人的手,那手冰凉,开始发青,布满奇怪的红色小血点。身上四处可见大块淤紫出血斑,灰白的唇总是枯干的,每隔几分钟就要用棉花棒蘸水湿润。除了断断续续的喘气和呻吟,这已经是一具没有丝毫生气的躯体。 0 :25. 我累了,想打个小盹。 0 :37. 我猛然惊醒,空气里充斥着可疑的安静。一惊之下,病人脸上的黑气忽然全部散去,变成灿烂的金色,嘴半张着,却已经不再喘气!我两步奔到心跳频率仪前,那上面的波纹正在变成一条直线。去了!去了!!去了!我竟然无比镇定,叫醒他,然后冲出去喊医生。 0 :40. 医生和护士戴着口罩和胶皮手套,例行抢救,心跳有瞬间的起跳,又立即消失。病人固执地保持着临终的姿势和表情。医生摇头,停止抢救。她去了! 他哭出了声。小姨登时晕了过去。 我肃立一旁。我一向是怕死的,小时候,看到宣传栏里那些遭遇车祸死亡的者的照片我都会呕吐。第一次亲眼看见是在我家楼下不远处的水塘,溺死的,用草席草草盖着。我在楼上看了一眼,连做几天的噩梦。但现在,第一次保持这么近的距离,看着那张脸,黄色慢慢褪去,青黑缓缓扩散开来,竟然不觉得害怕。 0 :45,几乎没有迟疑,在身体依然柔软时为她套上才买的新衣。那具躯体还是温热的,毫无生机,毫无助力,极沉。护士拔出针头的地方有黑色的血液不停渗出,又猛地止住,留下一个青色的针洞,森森的,无底一般。她的身体在我们的摆弄之下,很安静,扶她起身穿衣,向后仰的头忽然前俯,上牙下牙相撞咔哒一声,在闹哄哄的病房里竟然分外清脆响亮,而眼角分明有一滴泪水缓缓滑下。 1 :10,护工进来,用青灰的裹布把穿戴整齐的她整个裹住,头、身、腿分三截绑紧。她如一具庞大的青灰的物体,静静地搁置着。而之前,那里面曾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他跪下去,叩头出声,大声呼唤:妈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爸爸的。希望那个世界真是天堂!希望您安息! 1 :13,她推被往太平间。 1 :20,医生开具死亡通知书,正式宣判她离开人间。 后记:昨天遗体火化。之前,我陪他去注销户口,在办证中心,一个红印“啪”地盖下来,一个人,就这样消失无形。现在,还有亲友时常回忆并想念,若干年之后,又有谁将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曾经在这样的世界里热热闹闹地活过?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好好地活,这是多么朴素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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