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故事》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和一只肥硕的田鼠作着生死的搏斗。
我暗自好笑,虽然作为一只狐狸,她的身材略显娇小,但对于田鼠而言,仍是庞然大物,可怜的田鼠只是为了生存才不得不作螳臂当车蚂蚁撼树的壮举,它的眼神满是惊惶和绝望。这只田鼠对于我,实在是吊不起什么胃口,最多只能勉强当一顿早点,两个回合我就可以切断它的喉管。
我火狐的大名可不是白享的,至少可称威镇树林。这树林里大一点的野兔野猫要么葬身我腹,要么效孟母三迁,举家迁往关外或者塞北了。
我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场搏杀,她雪白的毛上星星点点地溅了些血迹,看来她不过是刚出道的雏儿,对付一只田鼠也弄得娇喘连连香汗淋漓。这样子倒真是可爱,若是上去夹击一只田鼠,传了出去岂不堕了我半世英名,若是袖手旁观,那美眉岂不怪我护花不力?于是我只能在旁指点道:“速战速决,咬住它的颈动脉别放。”听到同类的声音她立刻精神大振,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她娇嗔道:“我咬住它颈动脉的时候它咬了我三口!”真愚蠢,想不付出一点代价就收获,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于是我淡淡道:“要赔么?那我给你咬还好了。”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说完居然丢下田鼠,急急地跑出树林去了。我叼起田鼠尾随而去,一直跟到小溪边,她居然在梳洗,唉,爱美是雌性动物永恒不变的追求。我把田鼠抛到她面前,她盯着我看,我也以眼还眼,两狐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阵,谁也不肯认输收回目光。
她忽然展颜一笑,问道:“你看我美吗?”“美,光看背影已是美不胜收,可惜鼻子左侧和下颌各有青春痘一,未免美中不足,诚所谓不堪回首也。”我大笑着扬长而去,听着她在背后恨恨地骂我狐头三,还听到几颗无辜的鹅卵石落水的声音。
老实说她真的很可爱,不过本狐素喜争口舌之利,每见美眉,来者必拒,拒而必不能久,否则美眉给气跑了,岂非失策?我边走边想如何送她一件礼物以博美狐一笑,看来唯有蛇胆去火消痘,诚为馈赠亲友上佳礼品。可惜枯叶谷五步蛇素以小气闻名,也罢,巧取不成,豪夺便了,想到此处,豪气顿生,浑忘了江湖有言:“蛇蟆蛛,行走须得避之。”

五步蛇正盘坐在枯叶谷口,谷口岩石上还有血字:妄入谷者,咬无赦。本狐才不管那套,上前一揖道:“五步兄,小弟今欲借贵胆以献美眉,可否请兄台割爱?”五步倒真客气,顿时昂首吐信,眼光只在我周身要害处游走。想起入枯叶谷者无一生还,想起五步毒牙利齿,我不由得微生惧意,但现在势成骑虎,若毕一功于斯役,不但可博得美眉欢心,更可无形中增长我对付“大恶兽”的信心。据过世的母亲讲,大恶兽生平未遇一敌手,当年老爸横行一时,终于给它追杀二十里,逼得跳下山崖,抛下我们孤儿寡母。面对强敌,岂容得我胡思乱想,我赶紧收敛心神。
四目交投,只觉五步目光阴冷,似彻骨严寒,而它盘作一团,全身竟无一丝破绽。夜凉如水,风起处,枯叶片片落下,随风狂舞。五步逆风,一阵飞砂吹得它眼神似有一丝松懈。我张口一吹,几片树叶向它飞去,五步的视线一滞,我已经全力冲了上去。我知道成功的机会也许不到二成,可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五步盘着的身躯已如引弓待发,砂石枯叶扑面,它一定会出击的。我的尾巴扬起,上面那一撮醒目的白毛直扑五步的面门,五步果然中计,视线模糊之间,一口向我的尾尖咬去,白驹过隙的一刹那,我的牙齿已经死死地钉住了五步的七寸,胜利已经在向我招手,然而我还是错了,五步的皮竟是如此坚韧,以致于我没能立刻切断它的动脉,而我的全身已空门大开,腿上一疼,接着便是一阵麻痒。五步的牙终于松了,它死鱼般的眼睛凸出,眼神中满是同情的嘲讽,仿佛在说:“我先走一步又怎么样?反正你的命也只有四步了。”我第一次感到胜利的代价竟然会如此之大,美眉未得,父仇未报,难道不可一世风流倜傥千里独行火狐小侠便要出师虽捷身后死,埋骨于此?毒性发作,我的脑子越来越迟钝,只觉看出去都是一条条花花绿绿的毛毛虫,一会儿又变成了蝴蝶,金星乱舞,我终于狐事不省。

我是被冻醒的,无论谁被浸在清冽的溪水里都不会好受,腿上火辣辣的疼,这至少说明我不会去狐克思那儿报到了。低头一看,不知什么药草嚼烂了敷在伤处。我朝思暮想的那只小狐狸精悠然自得地坐在溪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的伤不会有事,在水里多泡会儿,去去毒气和火气。”我挣扎着爬上岸去,报以一脸坏笑:“俊狐出浴,非礼勿视啊。”
“我叫银狐,你不必谢我,这是我义父的药草,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了。”说罢她拂尾而去,我赶紧冲着她的背影一抱拳:“在下火狐,救命之恩,来日定当厚报。”她的背影消失了,我也茫然若失,美眉在前,不容不抱,杀父之仇,不得不报,想一般童话的结局总是主角得以雪深仇,抱得美眉归,我呢?
晚餐吃的是椒盐五步蛇,大快朵颐且大补元气,蛇胆我找了只可乐罐装着,以清冽的泉水浸泡。第二天一早我就叼起可乐罐等在小溪旁,我想她捕食以后,一定会到这里梳洗一番。快到日头下山,她才出现,这次没有上次狼狈,居然叼着一只山鸡。我一瘸一拐迎上去道:“银狐妹妹,累了吧,喝罐农夫山泉啊。
“她也不推辞,仰脖一饮而尽,咕嘟一声,她咂了咂嘴,问道:”什么东东,这么腥?“”五步蛇胆,以内养外,补血养颜,保你喝了细腻红润有光泽,再也不会成‘痘娥’了。“她象是明白了什么,打量了我半天,轻轻说了声:”谢谢,以后别孤身犯险了,我会担心的。“碰到银狐,我的酷第一次失效了,我的脸有史以来第一次红了。她请我吃鸡,因为她认为我是病号,需要照顾,我们边吃边聊,我说起我是个孤儿,原来她也是,刚生出来就被抛弃了,是她义父把她捡回来的,她的义父似乎是个隐士,他们一直住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吃完了我想送她回去,她却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了,我恨恨地想:算你跑得快,等我好了,一定追上你,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你。银狐天天给我送吃的,我呢,也暂时把复仇大计撇开,安心养伤。英雄也怕伤来磨,唉,柔情暗暗滋生,硬派小生的形象算是毁于一旦了。
每天我居然会陪她在溪边看落日的余晖,看溪水中小毛鱼的欢游,听林间的蝉噪,听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最糟糕的是,我胖了,养病养出一身膘。
就在我感觉三围快要达到猪的指标的时候,我的伤终于好了,于是我告诉银狐不必再带吃的来了,因为我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她要走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她的前爪,我把一枚易拉罐的拉环戴在她的前爪上:“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戒指,我只希望你不要嫌弃它。”她开心地绽放出美丽的笑容:“你这小气鬼,我要罚你做一辈子的家务。
“我在心里呐喊着: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以后的两天,我一直飘飘然的,什么事都做不好。我毕竟是久疏战阵,又受了肥肉的拖累,那天差点让一只小山獐给逃了,搏斗中还给咬了几口,真是奇耻大辱。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正在溪边洗刷我的伤口的时候,偏偏又让银儿看到了(我已经叫她的NICK银儿了)。她的捕猎技术又有了进步,叼着一只中等个头的野兔,而且全身干干净净,如此见面实在尴尬。她上下打量我几眼,故作豪爽状道:“大侠,怎么这么狼狈啊,下次小妹帮你啊。”她炫耀的展示她的猎物:“大侠请看,小妹的技术如何?这野兔全身可有一丝牙印?是我用天罗地网式赶得它走投无路撞在树上的。”我的脑中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隐隐有一丝恐惧,说话的声音都有一些颤抖:“这是你义父教的?”“当然,”她不无得意地说,“虎父无犬女,要不要姐姐教你啊?”“你带我去见你义父吧。”“提亲啊?”她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由得害羞,我强作不屑道:“不肯拉倒,我还巴不得…”她一口打断了我:“什么不肯啊,明天就去,不去是小狗!”
她带着野兔蹦蹦跳跳地跑了,我对着平时最喜欢吃的獐肉发呆,难道她的义父就是“大恶兽”?难道我多年寻访不到的仇人一直躲在山洞里?
如果不是,为什么银儿赶野兔的手法和当初老爸被逼跳崖如出一辙?无论如何,杀父之仇一定要报,这是母亲临死时候的遗训,可怜我父亲尸骨无存,母亲坟头上的草枯了又长,长了又枯,他们在世的时候,我没有为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也没能带给我什么,只有仇恨。我逼着自己吃了小半条后腿肉,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虽然我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恢复到自己的最佳状态,但我必须这么做。晚上我没有睡好,我梦见银儿在溪边捧着我送她的那个易拉罐,她的眼泪一滴滴滴进罐子里。
天亮了,梦醒了,我吃下了大半只獐,也许这是我的最后一顿了,我必须吃饱肚子,保存体力。任何疏忽都会是致命的,而疏忽不是注意力的问题便是体力的问题。我在冰冷的溪水里打了个滚,刺激地全身一抖,一片水珠洒在地上,我似乎又找到了往日的感觉,那个浪子,我在树林里来回冲刺了几趟,肌肉都绷紧了。我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还没有败过。
我带了一只包裹,银狐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给丈人的见面礼呢。“是只鳖?”她猜道。我摇头,“是鱼片?牛肉干?是棒棒糖吧。”她一路上猜个不停,我强颜欢笑,我的话很少,她一定以为我是紧张呢,我是紧张,我的爪子一直在不停地出汗,我害怕我担心的事发生。

那座山崖就是我老爸跳过的那座,我的心底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要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我平静了。银狐的义父就坐在洞口,看见我他并不诧异,他似乎也有心理准备。他果然是一只猎狗,虽然老了一点,然而眼神依然锐利,似乎可以看透你的内心。
“你终于来了?”他问道,向对一个熟人的儿子。
“十年前就是你逼得我父亲跳崖的?”“是我,你父亲偷农场的鸡,我的职责是不让鸡少掉一只。我追了二十里。”“你是狗,我是狐,我们的恩怨只有一种解决的办法,去山崖决斗!”银狐已经吓傻了,我尽量不看她,用冰冷的口吻说:“把我的戒指还我,我根本不喜欢你。”她想冲上来,被我一脚踹开:“这是雄兽之间的事,雌的滚开!”既然这场决斗无论是输是赢我都会伤她的心,我只能选择这种方式。银儿象被雷霹了似的呆站着,忽然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她的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不去想她,我面对的是强敌。银狐的义父什么也没说,他叼起一个小包走在我前面,我叼着我的走在后面,快到悬崖的时候他转过身停下。崖顶的风很大,他已经占据了一个逆风背光的有利地形,虽然他的背后就是悬崖,但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把那个小包甩到我的面前:“这是银儿准备今天送给你的。”我实在没有勇气打开它,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上面有字:“君亦有痘,蛇胆一枚,凉水吞服。”我把我的包袱打开,里面是我用可乐罐咬成的一对连环心,红色的:“如果死的是我,把这个给她,替我说声对不起。”“你刚才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为什么不自己道歉?
“为什么?我也问自己。我的心乱了,我的信心忽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这一战一点把握也没有。也许死亡对我是一种解脱。风愈发大了,我只能全力迎战了,也许我的体力优势可以帮助我活下来。我的脑中忽然闪出了昨天的梦境:银儿在溪边捧着我送她的那个易拉罐,她的眼泪一滴滴滴进罐子里。就在我走神的一刹那,银狐的义父已经闪电一般地向我扑来,他的利齿已经瞄准了我的咽喉,我也纵身而起,也许他的牙齿撕开我咽喉的时候,我也能尝到仇人的献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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