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广播一遍一遍的说飞机快要起飞,请大家作好登机准备。我跟在林翱的身后,在机场的大厅里跑来跑去。他买了机场建设费、换了登机牌,然后拿了行李去检票口。他要走了,离开我,到一个陌生的,我只在电视杂志上看过的地方——巴黎。 在机场的十几分钟里,他匆忙的办着手续,我默默的跟着他,没有谁开口说一句。我从林翱开始办签证起就希望他走不成,现在我希望听到机场广播突然说飞机因故停飞。我是不可能去左右林翱所走的路,也许想有什么意外发生而阻碍了他要走的决心。 “我走了,你会想什么?”待一切准备停当,林翱似乎才想起我的存在。他是有理由的,我记得他拿到签证的时候像小孩一样愉悦的表情。分离的悲伤遮不住对新的未知的生活的向往。 “在经年以后,我希望能在巴黎的街头与你偶然相遇,那时侯……你可还记得我。”我说。 林翱眼里有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他问:“怎么,你不相信我?”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排到他检票,很快的在我唇上吻了吻,说:“淇子,好好的生活,等我回来。”然后走了进去,消失。 我一个人慢慢的步出大厅,满目皆是阳光。耳边有飞机起飞的巨大声响,我抬起头,望向天空。蔚蓝的天空鸟的翅膀划过,不留痕迹。我用指间轻抚我的唇,似乎还留着那个男人蜻蜓点水般的一抹温润。 两年前,我在街头与音碟铺的老板林翱相遇。两年光阴,会发生很多事情。花会一年一年的开然后凋谢、人会成长、会从不爱到爱也许还能深爱。当然,也会渐渐看到分离。 我不能肯定在许多年以后,我真的还能不能再一次与林翱相遇。我的命运在我的手中,他的命运在他的手中。而爱情的命运,却能交给谁?我不是宿命论者,但我无法用科学的理论去解释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处。看似命定的缘数却无法把握。 只是希望能在巴黎的街头与他相遇,哪怕,只是匆匆的擦肩而过,我也愿意在那一回身的眼眸里缓缓流过两年里的每寸年华。 林翱回Email给我,他笑我太过悲观。他说我们不用一次又一次的相遇,我们会永远的在一起,只要你等我。我回来后,你将是林的太太,每天会在傍晚时分倚在门前,等老公回来。遗憾林翱不能明白我的心思,我说的话里未曾有半点的悲观情绪。然而我不会对他解释我的原因。 “你还会给我煲鸡汤吧,”他说:“天天吃汉堡吃到发吐,好想你弄的苦瓜炖排骨、青椒炒肉……”他的信里也会提起他在法国的生活学习情况,“独自在异国它乡,像无意落在夹缝里的草种,没有适合生长的土壤与水份……然,追求它高远的天空以及能呼吸的自由。”林翱说:“这是我停留的理由。”我们,都是为着空白愿望甘愿付出的人。 继续守着林翱留给我的音碟铺,他开这间音碟铺,不过是想要赚到出国留学的费用。而今属于我……音碟铺面的营业时间延长到尽晚,赚到的钱除了生活基本费用,一半寄给林翱当学费,一半很仔细的存进银行。 音碟铺面的左边是家服装店,常常在不忙的时候会去看看。店主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爱穿中式的衫裙。于是,店里,也卖一些看起来朴旧却精致的有着复杂盘扣领子的中式服饰。无论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无一例外,领及袖的下端会有人工刺绣的浅淡花朵。这样的衣服,便如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有她鲜活讨人喜欢的地方。 “它们很适合你的气质那。”店主来了新货,都会叫我去试。她知道我喜欢。从未买过一件,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花掉手里的银币。 无它,我只是个柔弱的守着空白愿望的女子。只想实现在巴黎与林翱相遇的诺言。 Rose来过服饰店好几回,却不喜欢。 “沉闷,没有趣味。”她评价这些衣服,不屑一顾。 是个成功的女性,著名德国电器公司的高级主管。穿香奈儿的时装,空调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出入五星级的酒店以及豪华的娱乐场所。她每次来,都到我的店里买上一大堆碟子、唱片。有时候去她的家里看到好些封都未开。她不喜欢这些在她看来同样沉闷没有趣味的音乐。“我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她给我解释。看到她的神情越来越疲倦淡漠,心里依旧有着轻雾似的浅淡哀愁,想起她曾经也爱着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到发疯。 “渐渐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有爱的也没有喜欢的……淇子,很想像以前那样,俩个人在街头小摊喝得酩酊大醉。脱了鞋赤脚走在路上,大叫大笑的撒野,自由快乐不顾路人的侧目……再也回不去了,淇子,不是吗?……有时候一个人去酒吧里喝几十块钱一杯的马天利,每次喝醉,只有头痛。” 的确也无法重复走过的路。即使时光可以倒流,她依然要选这条路。就如我一直爱着约翰、丹佛,她却爱上了帕瓦落蒂高亢的歌声。乡村小道与豪华礼堂的区别,然而没有谁比谁更好,也没有谁羡慕谁。“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走路,自有自己的理由。只要有承担的勇气就好。很想告诉她当初的决定是没有歉意的,话总究没有说出口。一任她买着碟子放在家里蒙上灰尘。 深夜进来一个男人,他问我:“小姐,有多利、帕顿的吗?” 我把碟片给他,上面有我喜欢的歌——the grass is blue.兰草音乐。男人看了看,问:“没有唱片吗?”“有。”我说。男人说:“我家里有台老掉牙的针式唱机,不过效果不错。”我笑,看得出眼前男人是个懂得欣赏的。男人三十一二岁,面色疲惫不堪。由着开店的缘故,每天都可以碰到很多不同的人。总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陌生人的面孔。试图从来人的面色上,看到一些疲惫的来处。也不是没有快乐幸福的人来买碟,却更愿意注意那些灵魂有缺口的人。也许天生是个敏感的人,觉得只有伤痛可以使彼此更容易接近。就是不曾说一句话,也能凭借缺口洞察他的灵魂。 一直以为只有病人才需要看医生,同样,只有心灵孤寂的人,才会凭借音乐来抚平看不见的伤痛。他也是需要这样音乐来舒缓他的心吗?深夜他独自一人,平白有了更多打量的时间。 男人拿着唱片,问我:“试放一下?”我点点头,几乎所有买东西的人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唱片价格不菲,小心是有理由的。我把唱片放进唱机,Play,指针下片子滑动,流泻如水的声音。男人就地坐到碟子架下的白桦木地板上,拿出支烟来,可是没有点燃。他慢慢的闭上眼睛,似乎在音乐里睡着了,烟掉到地上。 音乐停了,我放完了全部。男人睁开眼,立起身来掏钱给我,然后对我说:“谢谢。”我笑,我知道他说话的意思。 认识了这个叫唐的男人。他也如rose样,每次来都会买上一堆音碟。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忙的时候会坐到地板上放一些自己喜欢的音乐,不忙的时候,一般是深夜,我们会聊上一阵子。 “听的时间不多,但放在家里,有时候无意的看上一眼,也觉得是种安慰。”唐说:“就像第一眼看到你就明白…你的沉静……让人安慰。” 我笑,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消极避世的人那。如今这年代,不是更需要争勇斗狠的人吗?“ 唐也笑。他说:“你不会明白,在争勇斗狠的背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很久以后,这个叫唐的男人给我说,听音乐的那一刻是他最轻松的时候。几个月没有回家,三天两夜没有睡觉,那天是他签完价值上千万合同的日子,同时也将决定他是否能进入公司最高管理层的日子。 “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很多人虎视眈眈的在我背后。如果合同失败,等待我的,将是另外的命运……总究是成功了,那些妒忌我的人,纷纷成了我脚下的石砾。”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神情平静如水,早已没有第一次见他的疲累。我却感到话语里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我不由皱了眉头,一瞬间而已。唐注意到了我的不经意,一丝儿自嘲的笑容挂在嘴角。 “付出去的,是我的时间、健康、自由……”男人顿了顿,然后道:“我的婚姻。” “感谢你没有打搅我。”他说:“原以为在家里可以得到这样的安宁。然而,我得用刚签完千万合同的手去签上几个字——同意离婚。” “我的妻子,”他说:“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用我的钱养着情人。” 他的指尖滑上我的手背,合着乐声,似乎打着节拍。 “那天其实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休息休息,我太累。恰好你的店开着,让我听到喜欢的音乐,很久没有好的感觉来聆听这些天籁之音了。” “嫁给我。”他说。 我的手挪到我自己的腿上。手上湿腻腻不太舒服。 “为什么是我?”我问。 “不为什么。”他笑:“也许现在我需要的是……一点安宁。” 我笑,我说:“你知道在安静的面孔下跳动着的是如何固执不肯妥协的一颗心呢?”他凝视着我的笑容,轻声道:“或许,可以等到你从巴黎回来。” 当时的情景距离我失去了林翱的音讯已经三年。林翱最后的那封信,那上面写着:“淇子,我得留在法国,须得有自己的事业。我依然爱你却只能请你原谅……”我不知道他为了张轻薄的绿卡把自己的爱情换给了哪个法国的姑娘。然而仿佛看到功名利禄的路上,又多了一个疲惫的跋涉者。我记得林翱说喜欢法国因为它的自由……生活改变了初衷……那最后的一封信,不过是他给自己的过往告别而已。 感情的纯洁美好,如何抵得过俗世的翻云覆雨? 在某个傍晚的黄昏日暮,一个女孩站在香榭里舍大道上。这条巴黎最有名的大道在凯旋门的辉映之下,流露出骄傲、时尚、古典的气氛。大道上精品商店林立,从凯旋门沿着香榭大道缓步浏览,丽都夜总会、大小宫殿、协和广场、杜乐丽花园直至卢浮宫……他的照片里一一出现的场景。 街上人群来来往往,不同气息的陌生面孔。没有想遇到的人,也没有梦里时时出现的英俊面孔。依然记得初初相遇的场景……中国的城市、三月的春天、一家装饰古朴的音碟铺面门口、年轻的女孩坐在门槛边儿。 “Where the river and surges to the sea Silver figures to find me Wise and as daring Following the hearts cry I am that deep pool I am that dark spring……” 三月柳枝儿绽开幼嫩的花蕊,是个什么都才开始的季节,不是吗?女孩倾长黝黑的发在理发师的手里皆皆落下。理发师惋惜的说这样好的头发剪掉太可惜。她笑,镜子里看见自己明亮的眼神有些许暗淡。不过是一瞬而已,凌乱的短发是她使起来更精神那。女孩厌倦了长发,一如她厌倦了日日争斗的生活。 如果没有放弃,女孩想。结局是如何的呢?提升名单里,女孩的名字跟交往多年的rose排在一起。两个同在异乡漂流的人,同住一间屋,同吃一口饭。想起来,两个人经常在夜幕降临时分去Co co吧里喝咖啡。谈论着一些关于爱情之类的烂漫话题。记得一天rose穿了条有着亮片儿的黑色长裙出去,很晚才回来。回来是醉的,跌跌撞撞倒到沙发上。女孩起初是不在意的,rose总是那样,什么事都有理由让她烂醉如泥。然而她听到rose压抑的哭声,有点不太寻常吧。女孩走过去,抬起rose的头,轻问:“rose,你怎么了?” “对不起。”rose说:“我用了自己的方式。”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rose是跟谁出去。她替她心痛……不过是主宰了升职问题的人物,想象不出那个粗鄙男人的手怎么抚上rose丝缎般光洁润滑的身体。 “我没有你强,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rose还在抽泣。 突然的一刻就厌倦了,也许逃避厌倦的最好方式就是辞职。然后把自己整日整夜的放进音乐里。只有在音乐里才能忘记人世的纷绕吧?太多的无能为力且容她消失掉一阵子。 “Warm with a mystery I may reveal to you In time(Time holds the hearts key) Key to everything is love(Love makes the heart flower) Flowers into a deep desire(Passion in the heart‘s fire) Passion and desire“ 很喜欢这样的一首歌,不是太出名,女孩以前也没有听到过。可是在缓缓步过这条街的时候……依稀辩出前奏里有风笛和手风琴悠扬轻巧的声音,仿佛山尖丛林里一条沿着满是花开蜿蜒的小溪。如果你仔细凝听,能够感觉到它的舒缓宁静直达心的深处。喧嚣的心灵能得到安宁,这不是她正想要的吗? 没有足够的钱去买这样的一张正版碟子。女孩只有坐在门槛的边儿来听。她深深了呼吸了一口气,偶然的相遇到与自己能心神合一的东西,是天定的缘分。然而谁也不能清楚这样的缘分是一分钟还是一生一世?就像,她与店主的相遇。 “See the eagle rise above the open plain Golden in the morning air Weaving and soaring Watchful and protecting I am you shelter I will enfold you” “请你为我再放一遍,好吗?” “我没有钱买下它。” 店主是年轻的,穿着件破旧却质地精良的棉衫,发白的牛仔裤。他打量了面前的女孩几秒种。女孩觉得有五秒,应该是他们彼此对视的目光有五秒钟。足够,已经可以看到一些什么,也许是一些命运或者缘数。至少,女孩看到了跟她一样桀骜不驯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像音乐一样,钻进她舒展的细小的毛孔里、耳朵、肌肤……水可以通过地面渗透到地底深处。女孩是爱音乐的人,却不喜欢深究其中的乐理。太懂音乐技巧,会失去一些天然的感知。凭借自己细小的毛孔、耳朵、肌肤、呼吸来与音乐触及,难道不能与灵魂合二为一吗?一直固执的认为音乐不光是用耳朵来聆听的,它也须通过任何无形界面,到达灵魂。于是……眼神……也不是光用眼睛来看的。 店主随后笑了起来,他说:“如果你能来我这里打工,你就可以天天听……所有你喜欢的。” 如此简单,才从一个有几百人的大公司离开。喜欢他给的方式,所要面对的,只是这些喜欢的没有伤害的东西。 “好,一言为定。”女孩说。可是忘了问他,这个定数,究竟是多久? 我落下泪来,在大街上我伸出双臂,好象与那个相遇的人拥抱。 在巴黎的街头,我没有与他相遇。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我卖掉了店,实现了我的诺言,到了巴黎的大街。林翱,你可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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