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爬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这句话总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问自己,我的人生路上有几座山呢?我已经爬过了几座呢? 不得而知。 凛冽的北风挤进窗户责问我的失约时,我猛然意识到,冬天快要过去了。也许你是对的,我不该在这个季节里回忆过去,以至于每皱一次眉,额头上便出现一条刀刻的伤痕,每一滴泪,一旦离开我的眼睛,就结成了珍珠,我把它们捧在手里,串成了一串,该起个什么名字呢?万事万物都该有个名字,比如它叫风,它叫雨,它叫黑夜,我叫人。你呢?你该叫什么?我叫你生活,你会不高兴吗? 这是个敏感的季节。 被风一吹,人就好像醉了一样。往事伴着落叶随风追逐着我,来不及抗拒,已将我包围。彷佛被人暗中施了魔法,实在痛恨自己为什么回忆起的都是伤心的过去。我清楚的记起一个曾经反反复复的梦:倾盆大雨的午夜﹑昏黄的街灯,穿着旗袍的颀长的女子,裸露的双臂紧握着雨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赤着脚一步一步走着。背后每一个美好的身影,都被雨点打碎。八角亭子里身着长衫的男子走了出来,钻进了伞下,两人一起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风太大,雨太急,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两人的面容。这是个不完整的梦(我没有过完整的梦),每次醒来,昨夜的梦境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眼睛苦涩得不敢睁开,如果一切烦恼将要纷沓而来,不如不醒。每每问自己昨夜是否有过梦,茫然地拼凑起一幅幅画面。这个梦总给我以一种不祥的感觉。直到看见他的她的手上的钻戒,我一切都明白了。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为什么输的是我?!那一夜,我苦苦等待着黎明的出现。没有电话﹑没有人敲门﹑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以为我会坚持不住,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我以为我会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什么都没有,没有了。我的眼泪始终都没有掉下来。多年过去了,每每有那么些人问我为什么仍不结婚,每每他们好奇的猜测我是不是感情上受过伤受过骗。我淡淡一笑说,什么呀,我只是不想,我一个人挺自由的。于是,我很自然地点起一支烟。烟雾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我斜靠在双人沙发上,优雅地扬着头,半眯着眼悠悠吸上一口,再缓缓睁开眼睛徐徐吐出一串串的青烟。他们就在我面前盯着烟雾眼睛一眨都不眨,我不够洒脱吗?我不够快乐吗?我不够勇敢吗?寒冷的冬夜,我一支接一支拼命抽着烟,我的烟是越抽越厉害了。看那一星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或许它能照亮我心中些许阴暗的角落,或许它能把一切寒冷都带走。烟雾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缕缕升起,拼凑变幻出一幅幅我无法想像的画面,有一次,我从这些图画中认出了他的,我瞬时吓得大哭起来,终于哭出了眼泪。 正在这时,有人粗鲁地推开了我的房门,喘着气拍落外套上厚厚的积雪,当他转身寻找我的视线,发觉我已在这屋子中呆了很久,更叫他诧异的是,我的如此苍老。他从炕上抱起我,让我钻进他的大衣内。他的怀抱如此温暖,他的肩膀如此宽厚,我安心的依偎在他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哦,他的感情如此强烈。热泪流在我的脸颊上,是我的,或是他的,我不知道,也没必要分清。我闭上眼用力抱紧了他。不该得到的我失去了,拥有了的,我就该珍惜,不是吗? 天空不会背叛我,它最会安抚我动荡的心灵。但是它不了解我,正如我不敢了解自己一样。躺在云朵上面的感觉,就像突然变成了公主,在城堡里巨大的银丝缎床上醒来,一下子有了好多好多爱,只是害怕会不小心又跌了下去,重新是忙忙碌碌中的一个,所以一直都不敢往下看。 很久以前,我有个白色的梦想: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如血的夕阳,灯火辉煌的城堡。那时候,我幻想自己变成了人见人爱的公主,穿着白色的拖地长裙,纯洁而又美丽。那时候,我非常任性的活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带有优越感的人。那时候,我本质上是一片云,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想流浪的时候流浪,想抒情的时候抒情。我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娇生惯养,心理年龄恐怕只有十六岁。很容易伤心也很容易忘却,很容易恐惧也很容易轻松,很容易忧郁也很容易快乐。也只是那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下一下敲碎了我的梦境,马车﹑仆人﹑水晶鞋一点一点在我面前消失,在我还未曾从王子的宫殿里跑出来的时候。 如今的我,嘴角早已没有了含情的笑容。清澈的小溪流淌过了多少眼泪才慢慢变得壮大,变得如此浩瀚,变得有了泥沙的沉淀,它唱着没有了体温的歌声,奔向了远方。远方是什么呢?我眯起眼眺望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母亲变得极其干瘪,连一向很强壮的父亲也呈现出了一幅老太龙钟的模样,这使我万分内疚。因为我看到自己正一天比一天的丰满,我的生命因此而显得美丽。我常常觉得,是我贪婪的过多汲取了母亲的乳汁,把生命源头的活水舔舐得干干净净,而忽视了父母的逐渐衰老,我为这种明显的忽视而不安。有一天,我在母亲的木箱里发现了一张幼时的照片,照片已经泛了黄,而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是如此可爱,虽然皱紧了眉,但看起来仍是那么像我。我爱她。虽然她不美。因为爱她,所以更爱她的父母。母亲向我述说着她年青时插队落户的故事。讲到赤着脚半跪在田里插秧,常常拉出一根根蚂蟥,随即也拉出一滩血,也常常是可以看到泥地里混入了女孩子们身体内的鲜血,但那时候眼泪是往肚里咽的。母亲原来是西子湖畔的一位多情少女,如今她的眼睛里依然闪烁出她应有的光芒。她生气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真后悔生下了你。我想这不是真话。犹如饭桌上她总是说,我不喜欢吃,你吃。就像当年下乡时把奶奶送来的饭菜在一个礼拜后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一样。我不敢在用笔时触及到父亲。他的如此魁梧的身材,他的如此暴躁的脾气,他的如此深沉的爱。我的身体里正流淌着的鲜血,一半是母亲的,一半是父亲的。我静下心来聆听的时候,我听到了它澎湃的音乐声,是生命的旋律呵。临行前,我挽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向火车站,就仿佛当年那个小女孩放心的把手放在父亲的手掌心里,错觉我还是当年的我,受了委屈还可以大哭一场。在月台上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母亲,她的呼吸顿时那么急促,我紧紧地抱着她,幼时我就是这么依赖着她的,但现在,我要放开了。 火车载着我由南方向北方驶去。渐渐扑入眼帘的是茅盾大师笔下的不屈不挠的白杨树,还有麦田﹑农舍﹑蓝天﹑白云……——一幅幅美丽的风景画。告别了眩目的霓红,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闯入了安静的北方,心中反而极为坦荡,一股欣喜的心潮涌上心头。伴着火车轮的滚动声,我陷入了沉思…… 石头评论我说你是个最最不合时宜的家伙。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对着镜子抹紫色的唇膏。石头虽然也不是“回头一笑百媚生”一类的佳丽,可是她总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自己弄得颇为赏心悦目,当然由此受伤害也是在所难免,也为了是“快刀斩乱麻”还是“破镜重圆”问题苦恼了好一阵子。石头的目光有时会有意或无意地停留在我的衣饰上。我的外套是我的母亲在结婚时购买的,是二十年前很流行的那种,换句话说,现在在大街上是看不大见了,但我的整个冬天就是穿着她度过的,和那些冬天穿小皮裙的时髦美人相比,我应该算是古董堆里的一员了。也许是父母给我的教育,亦或是巴尔扎克笔下女主人公的感化,我一直抱着“女为已悦者容”的态度,只有为心爱的人装扮自己,这才是一种爱呢。但这也使我一年又一年的对涂脂抹粉的事提不起兴趣。唉!我伸出双手挡住了她的目光。这是一双平常女儿家的手。阳光透过指缝时呈现出一种很奇妙的肉红色。这是一双十分粗糙的手,它不纤细,十分粗短,不白不嫩。石头就根据这一点极为肯定我一定死于心脏病。说着,她学着西施捧心的动作在屋子里乱转。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每一个角落,这使我怀念起了太阳的味道。 大学毕业后,石头和我进了一家北方航空公司做空姐。滞留巴黎的时候,我和石头把二分之一的时候都给了街头的露天咖啡座。阳光鼓起风帆在我的皮肤上跑来跑去,调皮呢!刚洗净了身体,我嗅了嗅手背上金黄的皮肤,一股鲜而温暖的味道,一种莫名的渴望的情愫在悄悄滋长。我们的眼神变得极其柔和,就像被情人抚摸着的眼睛,一下一下,微微地眯着。街头的另一边就是那座闻名遐迩的巴黎圣母院。当钟声一声一声的敲响,回荡在空中,伴随着一群群飞向天空的洁白的鸽子。石头说她感动得不得了。我知道她一定联想到了洁白的婚纱﹑红色的地毯﹑玫瑰花簇拥着的新嫁娘。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肆无忌惮地瞅着邻座正研究着我们的男士,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有些人喜欢看人,会看人,洞悉别人的内心,进而分析﹑推测,这也是我万分讨厌的一种人。远远走过来,就开始捕捉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研究你的每一个动作,这种人怎么不会令人发疯?太阳底下活着的人要应付的事情实在太多,谁还会有精力去提防这种目光来保护自己。我害怕这样的目光,你猜对了我也怕,猜错了我也怕,虽然这也真是难为人。我开始望着喷泉边吹萨克斯管的家伙远远的微笑。我听出那是一首名为《回家》的曲子。石头转过头对我说这是个旅行的城市而不是居住的城市。对,这是个温柔的城市﹑梦想的城市﹑回忆的城市,但不是你我的城市。 夏天是个浪漫的﹑让人想入非非的季节。极端的天气﹑极端的颜色,让人心动。在夏天里爱上什么人,是件容易的﹑又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石头恋爱了,继而结婚了。她搬出了集体宿舍。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就常把自己关进小屋子里,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听歌﹑一个人讲梦话﹑一个人欣赏窗前的风景﹑一个人梳理眉头的心事。直到石头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怀孕住院了。我一口气赶到医院,看到石头就劈头盖脸的急吼:石头你疯了怎么着你知道你不能生孩子你不想活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突然想起了小说《飘》中那个叫媚兰的女人。石头很平静,俨然是一副未来妈妈的样子。她反问我,你为什么来北方,来这儿,这里这么穷,这么苦,你为的是什么。石头的目光转向了窗外,依然很平静,仿佛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水,水的远方依然是水,远方的水粘连天穹,碧水蓝天。北方的天淡淡的,北方的水也是淡淡的。可它们却陶冶了我的生命,让我可以思索一些更深邃的东西。南方是金色的,北方是白色的,南方是含蓄的,北方是坦白的。有些事情应该坦白,有些人却已经习惯了含蓄。我沉默下来。 我不知道。我一直是一只胆小害怕的候鸟,从来没有外表那么坚强。我逃避着什么吗?追寻着什么吗?我也不能够明白。冬天的北方,赤地千里,河流干涸,把脸贴在土地上那一道道赤热的皱纹上的感觉,与帖在盛着血红色酒精的透明玻璃杯上的感觉是不同的,想念北方的时候,我更有归属感,这一点,我很清楚。 “人生爬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淌过一条河又是一条河,不要问起我昨夜的梦,因为我还爱……”石头微笑着,很平静。 “你要想清楚。”活语有气无力的近似空洞,我赶紧闭了嘴。 再一次赶到医院,医生摇着头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尽了力了。”石头苍白的脸上,是一份很凄怆的笑。我顿时泪如雨下,这么善良,这么年轻的石头。我握起石头的手,“石头,石头!”我唤着。 石头的那双好看的眼睛已不复往日的风采。她的丈夫摇着石头的身体呜咽着。两滴晶莹的眼泪从石头深深的眼眶里滴落下来。她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声响,“我?爱,爱?。”这是石头最后的一句话。她的脸上还带着平静的微笑。她松开了握住我们的手,我便这么眼睁睁地目视着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在我身边消消走远,如同天使飞向那个神秘的国度。 “石头!石头!别走……”这个男人语无伦次的嚎叫着,跌坐在地上,痛苦得到了极点。 真正的生离死别啊!真实得让人不敢面对。 护士习惯性的打开了窗户。一股冷风吹进来,吹得心里很疼很疼,疼痛得简直可以让我死掉。 石头!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不敢正视天空。阳光依然灿烂,却把我的眼睛刺得流下眼泪来。当生命死亡的时候,天空居然还蓝得这么纯净安然!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从我七岁的时候开始,我就只能看着墙上大哥的黑白照片怀念他。记忆里,除了父母,大哥是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好吃的好穿的都由着我。他有时拉着我的手走街串巷,虽然从来都跟不上他的脚步,但我一直在为他骄傲。大哥是一名飞行员,在空中像鸟儿一样自由的飞翔,生命却掌握在天空手里。母亲说大哥一生中最喜欢跳伞,是啊,跳伞。我能够想像那是多么宏伟壮观的场面:乘着伞从天空中向地面降落,直接的触摸着蓝天和白云,青青而辽阔的草坪,蓝蓝的湖泊,广阔的世界,深远的天空……每一次跳伞都是完成一次壮美的人生。那美丽的瞬间吸引着大哥一次又一次的飞向了天空。终于有一天,他张着巨大的翅膀,在天空中猛力哆嗦了一阵,就随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再也不能动了。那可以飞翔的天空,远远地远远地在高处,蓝得没有云也没有鸟。好几次我梦见了大哥,也梦见了翅膀,鸟的翅膀,天使的翅膀,给人一种很美很美﹑翩翩然的感觉。七岁那年,大哥飞进了另一个世界。我摇着他,天亮了,起来吧。 天早已亮了,你却沉沉地睡去了,睡去了。 想着什么的时候,脸上是无法戴面具的。发生过的一切,如今已变成了一幕幕背景,默默伫立在我身后。我频频回首,因为那里面不仅有历史,还有一份凄凉的美。我不再有意或无意的使自己跌在过去的橱窗里,虽然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却仍然在黄昏里心绪纷乱。我清楚我明白不会放弃的人,永远无法获得;怀旧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眺望。当我惊奇的发现,已有的伤口在时间的治疗下已经止血,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凝块,面对它的时候,我不再有疼痛的感觉;对于那个唯一曾经重重吻过我嘴唇的男人,不再耿耿于怀的时候,我却与他重遇了。 北方的冬天,用风沙和寒冷来考验人们,用雪花和雨水来奖赏他们。一年又一年,这么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这片土地上安静的做男人和女人。我这样想着,在等待交通灯绿色的出现,无聊的在马路边上张望时。一辆大巴从面前驶过,我随意把视线投向路的另一边,刹那间,我慌忙的移开视线,却已经迟了,我已经认出了他,他也是。 他宛如当年的英俊潇洒,他很有风度的说:" 一起去喝杯咖啡吧。"那是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很苦。我无聊的转动杯里的小匙。他的话语响在遥远的天边。咖啡馆内幽静得很,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旧报纸,可以让人拿起笔在上面乱涂一气发泄一番。在优美的小提琴声中,我却有太多的不自在。因为无法再选择一次,因为无法重新来过,在记忆里他永远是一个完美的人,那么现实中呢?时光无法倒流,往事只能回忆。突然,他抓紧了我的手,我吃惊的望着他。" 我要离婚,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说道。我想都没想把手中的咖啡用力泼向他,他一副狼狈相。哼,我还不至于天真到如此地步。我冷笑。 我疯了似的冲出了咖啡馆。 外面阳光灿烂,行人依然匆匆。 原来,原来当年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而已。是我蒙骗了我自己。美人鱼在刀尖上跳舞的游戏居然是那么残忍。我如获似重地吁出了一口气,突然轻松得很。 我重新融入了人流中。 我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或者说是冲动。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切都冷静下来。记得《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节至二十二节说:"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 耶稣说:' 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是啊,他﹑我﹑石头﹑或是谁,都只不过是一个基本的人,我又何必苛求那么多,迫自己在矛盾冲突中沉浮呢? 捧着" 生活" 在手心里,思绪如天马行空一般。生活,你是永远属于我的。在我孤独时给我淡蓝色的梦想;在我痛苦时给我燃烧的太阳;在我忧郁时给我苍茫无际的思想的种子。我懂得了梦总是最美的,与现实一撞就变得粉碎,只有用双手拥抱生活,才能拥有自己幸福的人生。 春天就要来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我起身打开窗户时,那串叫" 生活" 的珍珠渐渐溶化在掌心里。我深深呼吸。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像洒十来,像亲朋好友手中的祝颂的碎花纸,降落在我的头上。看!是流星!窗外是自由的天地,崭新的世界,我感谢生活,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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