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宠物倍加得宠,可不知怎的,养狗的多,养猫的少。按说,狗和猫之间无论评功还是选美,都是大抵相当的罢。可“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的说法大概深入人心,狗偏偏在宠物的行列里风头出尽。 好像当初选定12生肖代表的大会,猫就无幸参加,据说问题出在猫祖先身上,不过也说明猫祖先拙于走上层路线,“臣”即当不成,何来“奸”?“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耗子就是好猫”——猫必须建功立业。 而狗既可狂吠,亦可摇尾,如今泊来品种更连走路都是姗姗舞步,总之狗们表达忠心的机会是很多的。 我所住的小区里狗尤其多,且品种、国籍、毛色、形体十分繁杂,足可以开狗博览会。小黑、冬冬、丽丽、壮壮、贝贝、查尔斯、鲍比、MARY……主人们唤着这些名字时俨然个个慈父慈母。我分不清谁是谁,但知道全在靓妞、帅哥、心肝、宝贝等级之上。 只是在对面楼上窗口,常出现一只猫,距离不远,其实很清晰的。 我白天伏案时,院子里静得很,似乎只有那猫在与我对视。不知为何,我直觉她属猫界母系,只分不清是贵妇人还是美少女,看她态度娴静、轮廓端庄,敢断定不出此二者之左右。 然而我们之间默默对视的关系很快被打破了。 那天听厨房里窸窸窣窣,过去看时,一只金黄色的动物噌地窜出来,令我一惊。在通小院的门口处,那只猫肥肥胖胖,眼睛闪着诡谲得意之光,明明是在气我,此时她在我眼中分明是一悍妇。我欲捉之惩之,她转身从门下部钻出,原来纱门被她破开一个洞。我打开门追出去,悍妇早已跳到隔壁院中。隔壁空无人居,院中有一井口,下面通往管道层。悍妇见我翻越栅栏,即刻奇门遁甲般消失于井口中。 此猫系彼猫乎?我连忙跑到窗前去望,对面那扇窗口果然不见猫影。此猫即彼猫无疑矣!后来那猫临窗,显得既悍且泼,缺乏教养,再看那目光,充满戏弄挑战的敌意。更加“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此事又接连发生几次,我用胶条修补的纱门屡遭破坏。不过最后一次我发现该悍妇脖颈上被主人系一根绳,长足丈余,我不禁窃喜,知惩罚报复时机已到。果然,悍妇跳入井口时,绳之一端露在外面,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接近井口,突然伸脚踩住绳头。那悍妇敏感得很,井内发出“喵呜——”一声惨叫。哈哈!汝区区一猫类,自不量力,与吾较量!不过君子之惩小人,安用动刑。我只将绳头拴在旁边井盖的铁环上,便再也不作理睬。倒是闪出一念:猫主人大概会着急。转念一想,找来再作理会。我已准备好腹稿:贵千金屡番破门而入,私扰民宅,还望严加管教才是! 惩罚行为发生在上午,下午大雨倾盆。我突然想起“在押犯”,到门口去看。只见“人犯”浑身湿透,蜷缩在翘起的井盖下面,面对着我,满眼忧伤。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令我觉得她不是什么贵妇人或美少女,其实是个打工妹,还有点儿寄人篱下的意思,否则主人为什么要以绳系之?但不管怎样,罪不可赦,至少这“居留”是必要的。 且不宜马上放了,印象不深,不足以接受教训,改邪归正。 夜间被雷声惊醒,外面是暴雨。时值春季,凉意袭人。“喵呜——”一声猫叫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糟了,傍晚雨停时怎么忘了把她放了?那毕竟属于宠物,其主人一定以为她被人掳去。哼!活该——我不知是诅咒那猫还是猫主人。 清晨,雨停了。我推开院门,发现一幅悲惨的情景:那猫半身着地,半身被绳子吊挂着,有两条腿被绳子勒得向上翘起,样子很难受。 一定是她在雷声中从栅栏窜来窜去,绳子绕在栅栏上,最后那一窜被过短的绳子勒在那里,动弹不得。夜里那一声叫,大概就是被勒住时发出的哀鸣。她这样呆着,已足有四小时了吧?——我决定立即给她松绑。 新的发现使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不仅受了姿势难受之苦,还受了皮肉之苦,身上竟有小孩儿巴掌大的一块毛皮脱落,露出血红的肉皮,一定是绳子或铁栅栏刮蹭所至。——这太过分了,简直是罚过其罪。 这就是那只秀气端庄、矫捷灵敏、聪明得有点狡猾的猫吗?真没想到,一只被拴住的猫,一只丧失了自由的猫,竟会变得极为愚蠢,笨拙得使自己受到加倍的伤害。我动了恻隐之心,甚至在自责。在我解开绳子的时候,猫一动不动,她应该知道自己重获自由的,可她的四肢似乎麻木僵硬,眼睛已不看我,显得呆滞无光,似乎痛苦使她无意与人作任何交流,包括哀怨和屈辱。 再见到那猫,已是第三天,她出现在惯常呆着的窗台上,但不是那种很美的端坐与观望的姿态,而是趴着,似乎在睡,似乎在养伤。 偶然与妻提起此事,妻却说:“哦,明白了,怪不得咱家里再也没闹耗子了。”妻的话使我一惊,接着醒悟。我们家是闹过耗子的,不仅在好几处发现过鼠屎,而且通往灶台的煤气软管被耗子咬开过洞,上面鼠齿印确凿。幸亏我们及时发现,请人更换了。那猫,我需要冷静分析:第一,我家闹过耗子确实无疑;第二,我家近来毫无耗子踪迹确实无疑;第三,闹耗子现象消失的时间恰自猫之光顾始;第四,……还用再分析吗?结论是明白的,诚如妻所说:“那只猫功劳可不小!” 我仔细回想,猫之光顾的确没有任何劣迹,连来不及收拾的桌上的剩菜也没碰过,连垃圾袋也没碰过。她好像很有教养,只是为了追踪耗子才义不容辞地进入临家,也才开罪了我。 可怜的猫!可怜的猫类!有所谓“猫通人性”一说,然而“人通猫性”吗?猫服务于人时无法说明,无法得知如何得到批准、怎样才算礼貌道德文明,于是便要忍辱负重,还要蒙受不白之冤而无法分辩。 只尽义务而无法享受权利,原因是猫与人根本不是同类,毫无平等可言。猫之功过,猫之得失宠,猫之受奖罚,全在于人如何看待她。况且,即使人对她有了深深的歉疚——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她又如何感受得到呢?我根本无法表达,她也根本无法接受任何平反昭雪、赔礼道歉、或者“精神赔偿”。 没有渠道,没有机会,而我竟可以自我饶恕:猫是猫类,何以享受人的权利?猫或许就没有“精神伤害”、“精神损失”一说,我于是也就没有什么责任或义务。我想过向那猫的主人道歉,结果会有二:一是“没关系”;二是怪罪我甚至让我“赔偿”,但那猫还是不知道的,她只是财产,或只是宠物,总之不是人。幸亏猫不是人。但我不敢说人不是猫,至少不敢说所有的人不是猫。我只敢说:但愿。 那猫又在窗台上与我对视了,可我觉得我根本读不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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