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路口等车。 天阴阴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我还戴着太阳眼镜。我喜欢太阳眼镜,它给我以安全感。我认为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路上行人匆匆。人们没料到今天有雨。天气预报依然坚持着它一贯的幽默。 一个骑摩托的人在我面前停下。 他要问路吗?我这样想着,一面又恍惚地觉得他有些眼熟。 嗨。到哪去?他是这样问我的。 我呆了一呆,才缓过神来:啊。原来是你。好久不见,crane.上次遇到他是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吧。时间过得飞飞快。那天我在网吧,忽觉一人不声不响站在我身后,就诧异地转回身去看,却是crane,手里拎着一把绢花。 crane说:还聊天啊?幼稚园没毕业? 闲着也是闲着呗。我装做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那束花:送人的? 结婚。 结婚用假花?——怎未发贴给我? 这不是直接通知你了吗?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还有事,再见。是朋友结婚。他最后说。 雨点落在我的头发上。我摘掉太阳眼镜,crane在我眼里清晰起来,可是我仍然有种不真实感。 我去送份材料。你呢? 到酒店定喜宴。他说。 喜宴!当大多数的同龄人都忙不迭地奔向围城的时候,我这样的异类该继续坚持还是选择放弃?20岁的时候想:结婚要趁早啊,光洁年轻的脸庞配上洁白的婚纱才是真正的漂亮。25岁的时候想,结婚是为了什么?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岂不是自我囚禁? 你? 这次真的是我。crane说。 我走了。crane看了我一眼,然后掉转车头。 原来他不是路过,是特意过来和我打招呼的。我稍稍紧张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黑衣。毛边的怀旧牛仔裤。厚底运动鞋。包袋长长的带子看起来是不是很颓?脖子上还挂着一个被我用水晶贴贴得花花绿绿面目全非的手机,手腕上是一只宽得过分的旧银手镯,刻着一圈骷髅头。他最后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A、穿成这样上班,太出格了吧!B、一点都没有淑女风范!C、怎么你还把自己当小孩吗?D、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还一点未变。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认识他那么久,我仍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crane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遇到他,慢吞吞地骑着车子,我问:怎么,练慢车技术?他回答说:欲速则不达啊。 这段对话令我印象深刻。如果换了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回答:因为看见你在后面,所以放慢速度等你啊。这个小小的片段多么耐人寻味,原来不止小说里有伏笔,实际的现实生活中也存在的。crane象射手座的人吗?对照一下《第一次亲密接触》里阿泰的言行,他简直是射手座的另类。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 后来上了不同的大学。开始写信。那时我在信中称他为师兄,落款我的名字是“青青子衿”。朋友们问我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从《诗经》里看到的,觉得念起来很有节奏感就给了自己这个名字,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后来才明白那四个字的涵义。 我读的是专科,大二的下学期就面临毕业了。记得高三离校时我大哭了一场,觉得就这样告别中学时代了,真是心不甘情不愿。而彼时将要告别的是整个校园生涯,每念及此,心情更是糟糕到透顶。这种坏情绪也带到了写给老友的信中。写给crane的更是满纸的意识流,充斥着“既然花会谢为什么花还要开”之类的神经病语言,甚至空虚到乐道哪个男生递纸条以及我在密切关注某个帅哥之类的花边。端的是无聊。 一个长长的暑假过后,我开始加入上班一族。懒得写信了。crane的信断断续续依然会来,依然咸咸淡淡的说着日常生活。我竟然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的所在,是我向往的天堂,而我,却堕入凡间,不能自拔。 crane在他大四那年给我同时寄来了三封信,封皮上注着:请按编号拆阅。第一封,关于考研:放弃了;第二封,关于工作:回老家;第三封,最后一句: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看着那行字,莫名就有些生气。这算什么呢。我以为我们会是最好的异性朋友,会让“男女之间不存在真正友谊”的谬论无地自容。记得当年同桌老拿crane的来信打趣我,我还跟她急:他是我的师兄!撇开这不提,其实我更在意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好象笃定了似的——“做我的女朋友吧!”——为什么他不说“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 开始写回信。首先祝贺他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然后我说谢谢你,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收到crane的回信,语气平静地祝我幸福快乐。 我看完,哭了一场,然后把那四年来所有的信件全部烧掉了。包括crane的、艾儿的、小文的还有其他同学的,所有,全部。 我对自己说:永别了,我的青苹果年代。 后来,我把crane的事告诉了男友,以示我为人之坦诚。 那时的我是多么无知又天真。 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尤显可恶,他时常话中有刺的就把crane给带了出来:你去找他啊!他不是对你好吗!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过得象crane祝愿的那样幸福快乐。 我开始想念crane.无可遏止的。天蝎座是最专一的星座,我想我也不是一个水性的女子,可是,我竟然背着男友想念着crane.他应该毕业了。应该上班了。 他原本可以留在那座繁华的都市,他是为我才回来这个海滨小城的。我知道。是我欠了crane很多。 如果我的男友是crane,那会怎样? 是否潜意识里我一直在期待crane开口说爱我,只是当年我自己未曾觉察?他曾在我最最情绪低落的时候默默跟在我的身后,他曾给我安慰和鼓励,促我积极,激我上进。为什么我看到那句话时我会生气?为什么在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时我会哭?是否我仍在希望他能好好地温柔地说一句“我爱你”?可是他那么倔强,我也这么倔强。我们都为了赌一口气而不肯低头。爱情真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那个夏天将至的时候,我和男友成了陌路。当初接受他很大程度带有和crane赌气的成分,我们原本不是一个频道。再没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了。我想。 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游走。人群,卡拉OK,烧烤,热闹是别人的。只有这晚来的风是这样的熟悉,让我格外怀念起高中时下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也有过相似的夜凉如水的感觉。 路边有一个漂亮的IC卡话亭。我犹豫良久,终于走过去,插卡,按键。那串号码从我手中流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如此牢固地储存在我的大脑芯片。 听筒里传出长音,我的手一直在抖。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放下电话,逃开吧!可是我的行动已不能听从指挥。我呆呆地抱着话筒。 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喂,是谁? 我的嗓子一阵发紧。 喂喂喂。 是我。我好不容易发出干涩的声音。 你——是? 我啊。 啊?你在哪里?你等着,我去找你! crane来了。 你瘦了。他说。在电话里听你的声音好象哭了。 没有啊。我笑笑。 crane就这样又出现在我的生活圈子里。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朋友之谊,是的,小心翼翼。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crane打电话给我:聊天室来了一个叫“闲野”的人,说要找格外,我和他聊了半天,很有趣,你快来! 不会这么巧吧。我说。他不是来找我的,我不去。 快来快来!我们一起蒙他,等着你啊!crane不由分说地把电话给挂断了。 拨号,上网。慢吞吞我踱进聊天室。 洁白的哈达献给心中的格外!这是那个叫做闲野的人对我的第一句问候。 哈达?我心念一动。 我不是你要找的格外。这个名字是我昨天下午刚想出来的。因为有朋友让我上来看看,我才进来的。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再见。 别走!我已经在全国各地的聊天室找了她整整两年!我不能再错过!既然你也叫做格外,那么相信你也如她一般聪慧,我的故事也许有你愿意听? 我曾送给她100朵白色的百合,我教会了她上网,可是,两年前,她却离我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当太阳西沉的时候,我依然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很想告诉她这歌就是我想对她说的话,可是她在哪里?她还会接受吗? 西藏?百合?齐秦?我越看越迷惑。你知道我的偏好?你认识我?我问。 是吗?看来你和我的格外是同类的人!也许,她即你,你即她? …… 我离线,打crane的手机:那个闲野是不是你? crane斩钉截铁地:不是! 那你干吗去了,我怎么在聊天室没发现你说话? 一开始我在私聊,后来副总来叫我和他一起外出,我就匆匆下线了,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 那相信你一次吧!——我可是最讨厌人家骗我!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闲野也没在聊天室出现过。 在我已经认定他只是个偶然过客的时候,却收到了他的一封E-MAIL.我在电话里告诉crane:闲野又出现了。他的文字非常的好,我佩服极了。 crane说,有什么好的,我也能写出来! 在给闲野的信中我写道:想见你。——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在表达我的一个愿望。我在猜想能写出这么漂亮文章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闲野在回信中引用了钱氏鸡蛋理论:鸡蛋好吃,何必见鸡? 我又MAIL给他:我总觉得你好象是我的熟人,我们看的书非常一致,我们的想法非常接近,我喜欢的事物你非常了解,你到底是谁? 聊天室的在线列表上第二次出现闲野的名字时我刚知道在那里怎么看IP地址。虽然还未学会攻击别人,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已足够有用。聊天室里有三、四个名字和闲野的IP是一模一样的。换句话说,闲野同时用着三、四个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字是我熟悉的,那是crane曾经提到过的他的一个网名。我的手很凉很凉。我对闲野说:你还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你会后悔的! 打电话给crane:今天你上网了吗? crane说:没有。 我学会了看IP.我说。 crane在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说:王健结婚,我在他家忙了一天。我没上网。 我无语,放下了电话。 crane在MAIL里终于坦白了一切。他说不敢直接告诉我,就想到了这么个笨拙的主意,原本打算制造些浪漫情节,结果却惨不忍睹。 我需要疗伤。 多长时间? 不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的冷漠。 我小心翼翼维系的友情又一次绷断了它那条脆弱的细线。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地告诉我?O型天蝎座的人讨厌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已是如此疲顿,为何还要制造周折?真希望这世界简单透明如我雨天撑开的那把伞。 我变本加厉地溺于网络之中,张扬,放纵,不知所终。 这个令人痛恨的虚拟世界,它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一生。 crane在MAIL里说谢谢我,让他又涅槃重生了一次。 我惟有苦笑。 冬去春来。我们要搬家了,离开这个住了二十几年的老街。整理旧物的时候,我看见了恩雅的那盒磁带。好久没听了,盒外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放入录音机的卡座,按下PLAY键,空间里就飘满了恩雅迷离透明的天籁之音:You go there you're gone forever.I go there I'll lose my way.If we stay there we're not together.Anywhere is.…… 我跌坐在凌乱的房间里,眼睛涩涩的。 那年我在信中无意提到说很喜欢恩雅的音乐,可惜没找到她的专辑。crane后来就给我寄来了一本书,书页中间挖出了一个凹洞,正好可以放进一盒磁带。crane说邮局不给寄磁带就想出了这个办法。crane在用铅笔刀一下一下挖那个凹洞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 忽然就很想听听crane的声音。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了温柔的女朋友。 crane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我听到,心里仍是一酸:什么时候? 一个月以后吧。 女朋友哪里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到时候一定会知道的。认识三天就结婚的人也不是没有。不就是结婚吗,想通了,和谁结婚都是一辈子。crane说。 那个春天风沙很大,天气一直很干燥。终于有一天下起雨来。 每当下雨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很糟糕。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去逛街,买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自己;写东西,然后撕掉;想象自己坐在海边,看着远远的海平线;上网上网再上网,坚持上网。 为什么一次再次地拒绝了他,心里却还是惦记着他?我恨死我自己。那些早已过去的我以为早已忘记的琐细小事却自动鬼魅一般跑出来,缠住我,勒紧我,无法呼吸。说出来吧!说出来就自由了!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我不要闷在心里!至于他接不接受,那是他的事。 我发了封E-MAIL给他。 “There is a recording in my desk that remind me of you,one by Enya.Do you remember?You posted it to me many years ago.……” crane在回信中说:I don't know how to express myself.他还是这样! 到底是选A还是选B?如果接受,为什么要说不知道如何express himself?如果拒绝,为什么落款依然用了闲野那个名字?我记得crane说过那个名字是为我起的,因为其中包含了我的真名。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天蝎座O型血的人都象我这样究根问底。到一个大话西游网站,我COPY了那段经典名句,略做改动,然后MAIL给他。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我会对那个人说:我爱你。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原来大话西游在网上拥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是否每个大话西游FANS的背后都有着一段阴差阳错的伤心旧事。 crane很快回信了,而且不止一封。每封信用年号作为标题,从二十世纪90年代直到二十一世纪。一封信记录一年的心情。起伏转折,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苦。 我的泪水决堤而下。 就让泪水再一次痛快地流,流干心中所有的烦与忧。 最后一封题目为21CN的信中,他说,朋友的女朋友问我:她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女友吗?我当时无言以对。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过理想中的女友是什么样的,因为你一直占据着我心里的空间!……曾经梦寐以求的事情今天终于成为现实,我的心却一下子感到失重!……我永远都会后悔教你上网,永远!网络让我们忘乎所以…… 啊,crane,你想说什么?过去爱我?现在不爱我? 我说,我要你明明确确地告诉我!不留一丝一毫幻想的余地! 几天后,等到他的回复。你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到压抑。他说。也许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两个只能相互欣赏却不能相偎相依。因为你的骄傲,我的倔强! 爱情就是这样的一件易碎品。我清清楚楚听见它跌落在地的声音。这个情节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几年前我拒绝crane不也是认定他太骄傲吗!时空转换,此时说NO的是他,伤心的是我。 雨渐渐大了起来。很配合我的心情。 我看着crane和他的车子越来越远。 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任性、无知的我不懂爱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才明白如何去爱。最后只能一声叹息,对自己说,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就会做他的女友;时光能够倒转吗?不能!所以,很难过,我今生没有一天是他的女友! 一滴接一滴落下的,有我在雨中借故掉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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