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鞋匠阿哑是个哑巴。 驼铃镇是个小山镇,坐落在风景秀美的驼铃山下。山里山外人大都知道鞋匠阿哑。不光因为阿哑的鞋做得好,还因为阿哑的身世可怜。阿哑妈在阿哑下地的当儿就咽了气。本来阿哑是老鞋匠的希望,谁料后来发现是个哑巴,长得又不齐整。老鞋匠急火攻心,病倒了。把手艺息数传给阿哑后,也蹬腿去了。留下阿哑一个人,凭着一身好手艺,开始他无语的人生之旅。 阿哑嘴哑,可耳不聋,心不傻。阿哑的耳朵里听了很多事。阿哑的心里也装了很多事。阿哑得空时常到山林里坐,听百鸟啁啾,看树影婆娑,想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这天,阿哑坐在山坡上看云彩。变幻的云彩不断地变幻阿哑的心,他脸上的表情因此生动而令人难以捉摸。云彩下远远地有歌声传来,一个汉子扯破了喉咙喊: 青青的藤儿哟__离不开树 溜溜的鱼儿哟__离不开水 壮实实的哥哥哟_离不开山 迷死人的妹子哟_离不开哥 …… 阿哑就枕着忽远忽近的歌儿睡了,做了几回梦,都是山歌里唱的颜色。 2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深处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那些脚步踩得落叶儿吱嘎吱嘎响,惊起了栖息在树梢的飞鸟,也惊起了快变成一片大树叶的阿哑。 阿哑凝神静听。除了听到脚步声,还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发出阵阵细细碎碎百灵鸟般的笑。 阿哑的心蓦地跳起来。阿哑轻轻地站起来,循着声音寻去。在一棵粗大的核桃树下,在一片落叶铺成的松软地毯上,并排坐着两个人__阿生和水水。 阿哑躲在不远处一棵粟子树的背后,看到阿生正用嘴急急忙忙地寻找水水的嘴,一双手不安份地在水水身上四处乱摸。而水水半推半就地,一会儿用手去挡阿生的嘴,一会儿用手去捉阿生的手,嘴里咯咯咯地娇笑个不停。 阿哑的脸忽的红了,心跳得厉害,身上就有了反应,口干舌燥的。阿哑既难为情又难过。水水是驼铃镇最漂亮的女孩。她也爱穿阿哑做的鞋。水水还穿着阿哑的鞋演过一回电视哩。虽说只是个群众演员,但毕竟是小镇头一个。当时在驼铃镇拍戏的人都说深山出凤凰,果不虚传,连鞋都这么漂亮。水水经常到阿哑的鞋铺里来,一边说些不便说给人听的悄悄话,一边吃阿哑为她做的糖炒粟子。时常吃得红红的小嘴黑乎乎的,就顺手抹了,趁阿哑不注意涂到他脸上,然后咯咯咯地笑着跑开,身姿轻盈得像山涧的小鹿。阿哑的心啊也随着小鹿跑远了,只留下个影子呆呆地望着门外,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脸是不用洗的,留着那块印迹让它自己淡去。那小鹿般的身影也就淡到身体里去了,在一个叫做心的地方住下,粟子树般生命蓬勃。 可现在水水和阿生在一起。阿哑伤心地想。水水为什么要和阿生在一起呢?阿生不仅有老婆,还有别的女人,镇上的裁缝刘寡妇,豆腐房的阿花,还有……阿哑不是瞎说,阿哑是亲眼见到的,就在这林子里,在满地的落叶儿上,他们不知羞地做了那种事。水水为什么还要和阿生在一起呢?难道就因为阿生他是吃公家饭的么?因为他是副镇长么?因为他可以从遥远的山外带回好些红绸绿衣裳么?阿哑在一天夜里,见到阿生鬼鬼祟祟地摸进刘寡妇的家,夹了一包东西,灯熄半晌后才离开。第二天阿哑到裁缝铺取衣服,徐娘半老的刘寡妇正喜滋滋地拿着匹布在身上比划。见了阿哑,把他拉到一边,脸上飞着春光:阿哑,看见啵,真正的丝绸。阿生说,做旗袍好看。阿哑知道什么是旗袍。阿哑想:旗袍要水水穿着才好看哩。水水腰是腰,腿是腿,身段子跟电影里的小姐差不多。你一个黄桶腰,粟树腿,能好看到哪去呢? 没想到水水真要穿阿生的旗袍了。阿哑心里难过得要命。他看到阿生的嘴已经盖在水水嘴上了。水水好看的眼睛闭着,手也不挣扎了,仿佛很满足很欢喜的样子。阿哑看不下去了。他听到身体里什么东西快碎了。阿哑捂了眼睛悄然离去。这时天色已晚,林子里灰暗暗的,寂静极了,只有风匆忙地传递着角落里一些微妙的声响。阿哑放了步子飞似的跑回家。那一夜,驼铃镇的一个窗口灯火燃了一个晚上。仿佛是山镇的一颗心,彤红彤红的,在浓黑如墨的夜色里,分外孤单。 3 驼铃镇在雄鸡的啼唱中醒来,在薄雾中揉着惺松的眼睛。第一个从街道上走过的人,惊奇地发现,阿哑的鞋铺已经开门了。阿哑端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做鞋。一看就知道是双女鞋,红色皮子,圆溜溜的头,细高跟儿,可爱极了。那人就走过去,说:阿哑,大早呀。忙谁的呢?说完便蹲下了,也不等阿哑的招呼__反正等也等不来。拿了那鞋,放在手里细细把玩:是哪家要出门闺女的?没听说镇子里有谁要嫁女呀。山外的?阿哑始终低头做鞋,眼皮也不抬一下。来人观看一阵,放下鞋,踏踏踏地远去后,能听到镇子里牛羊醒时的声音。不多时,镇子深处蓦地响起了炸雷般的吼歌声: 有钱人__穿绸又穿缎 无钱人__穿巾吊片片 有朝一日___天地变 老子两根裤儿_重起穿 …… 阿哑无声地一笑,知道那人刚好走到阿生家门口了,还知道那人准会对着阿生家黑金金乌光光的大门撒上一泡臭哄哄的尿。这时薄雾已经散尽,日头移上山巅,给驼铃镇抹上一层毛茸茸的淡金色。青石板路上人多了。经过阿哑的铺子时都循例打招呼。阿哑谁也不搭理。只有阿哑心里知道他在等谁。锅里正煨着阿哑赶早炒的粟子呢。他在等那个人来把黑漆漆的粟子灰抹在他脸上。还有手里这双鞋,正是她的尺寸。配上一条红绸的旗袍,不定多美。阿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双鞋。但他知道她穿了这鞋配那袍一定很好看。阿哑欢喜看着漂漂亮亮的她。光看着也满足了。只是,随即阿哑又黑了脸沉了心想:他可不能对她不好,否则……想到这儿阿哑的心有些乱。他也不知道否则什么。如果否则了,他又会怎样。但他直觉有事要发生。那直觉就像一个黑影子,紧紧地跟随着他,跑进他心里,怎么挤也挤不掉。 4 日上三竿的时候,水水一扭一扭地来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甩着一头短发走进了阿哑的铺子,也不说话,径直进了厨房,揭开锅盖取了粟子,照例跳着脚喊烫死了,要阿哑过来给她吹吹,然后才坐在他身边,一粒一粒剥了丢进嘴里。阿哑仍旧做他的鞋,耳朵却支棱着听水水的动静。可水水今天很安静,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她的脸红红的,像山那边绯红绯红的晚霞灿烂得耀眼。一双眼睛黑得像夜色,深深的。粟子吃完了,水水抿嘴一笑拍着手去洗,嘴里哼着曲儿连背影也在偷笑。阿哑停住活望着水水的背影,心里说:水水,你忘了一件事儿。原来水水忘了把粟子灰抹在阿哑脸上了。阿哑心里失望极了。 水水走过来坐下,拿过阿哑手里的鞋,看也不看随手扔了。那红色流星一样在阿哑的眼前划出优美的弧线后殒落了,碎片像团火般灼伤阿哑的心。阿哑跳起来,急急跑过去捡了紧紧握在手里,不看水水一眼。 水水说:阿哑,你先别忙。听我说会儿话。这些话呀,想来想去只能对你说。我不说呀,我心里憋得慌。猫抓似的,做什么都走神。 阿哑看了水水一眼,她的小脸泛着亮亮的红光。 水水说:你不知道,阿生他……水水忽然羞了脸,不说了。 阿哑心里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哩。 水水深思了一会,下决心似的说: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反正你又不会到处乱说。 阿哑想:原本我就只是个哑巴。 水水压了嗓门说:阿生他,阿生他要和我好哩。水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偷眼看阿哑的反应。 阿哑脸色很平静,水水什么也没看出来。她颇觉得失落。其实阿哑心里正说:恐怕不是他要和你好。是他和你都觉得好吧。阿哑想着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不像男人,好像在生谁的气。就做了微笑给水水看,让她觉得自己在高兴。但阿哑本不擅长笑,那笑在水水看来,真比哭还难看。水水乐了,说:我真是喜欢他呢。真的。 阿哑的心被水水的话碰了一下,有些痛。阿哑想:那我呢。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但阿哑马上又在心里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原来水水在阿哑心里就像山上老庙里的神女,碰不得,连想一想也是罪过。 阿哑无声地叹了口气。水水以为阿哑在替自己担心,急忙忙地说:我知道你关心我。阿生他有老婆,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可他说了,他要离婚,要娶我。你知道吗,他说我是山里的百灵。他老婆只是山林里的一只母野猪,浑身长剌,凶得不得了。说到这儿,水水掩了嘴,吃吃地笑起来。 阿哑想:是母野猪。可惜是只谁也惹不起的母野猪。水水你别忘了野猪的父亲是镇里贩药材的大户哩。阿生要不是靠了野猪家的钱,能当上副镇长吗?何况,像阿生这样的人,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其实阿哑想说的,水水未尝不明白。只是女人一旦爱起来往往有些一叶障目,别说泰山,就算天塌下来,她也未必看得见。阿哑不知道这一点,所以阿哑就用很忧伤无奈的眼神看着水水。 水水却很高兴,伏在阿哑的耳根悄悄地说:其实他们不知道。即便阿生不离婚,我也喜欢他的。水水嘻嘻地笑起来,临出门时,忽又扭头大声说:阿哑,你刚做的红鞋,配我那条红旗袍挺合适的。说完小鹿般跑掉了。阿哑尤自发一阵呆,再看怀里的红鞋,就有一滴眼泪流出来,滴在红鞋上洇湿一大片。 5 山间的正午很清闲。山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家常。日头在山墙上不易觉察地移着影子,日子就这么过去了。阿哑逐着自己的影子,提着鞋往豆腐房走去。鞋是给豆腐房的阿花做的,听说,阿花要嫁到山外去了。 走进豆腐房,阿哑看见阿花躲在角落里哭。肩膀一耸一耸抽嗒不停。房里静悄悄的,一只老黄猫眯着眼不满地看阿哑一眼,拖拉着身子,出去了。 阿哑故意把门弄得砰砰响。听到响声,阿花慌慌忙忙地擦眼睛扯衣服努力绽开一个笑脸,却被眼角一丝残留的泪痕出卖,显得楚楚可怜。阿哑比划着手势,意思是祝阿花嫁过去之后幸福快乐。没想到阿花反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阿哑,阿哑,只有你一个是好人。他们都看我笑话呢。我要嫁个驼子了。阿生他,不是人呀。阿哑忙把手放在嘴上做嘘声,转过身去关上门后,又比划起来。 阿花抹干眼泪叹口气说:我知道阿哑的意思。不过,阿哑,我知道你跟水水要好。你劝劝她,跟着阿生,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完,眼睛又红了要哭。阿哑直摆手,啊啊啊地乱叫,放下鞋拉开门去了。 走在路上,阿哑的心被阿花的泪水弄得很不好受。胡乱想着,前面走来个人叫一声:阿哑,嘛事哪?心神不定的? 阿哑吓一跳,定神一看是阿生。阿哑的心忽的沉下去,脸色也难看起来。 阿生还在笑说:怎么啦,鞋做得好,连人也不理了?该不是被鞋变的妖精迷了,夜里让吸干精血了?旁边的人哈哈笑起来,都说是。阿哑并不理会,仍旧走他的路。阿生觉得莫名其妙。怪人。阿生嘟哝了一句,被人簇着走了。 阿哑很生气,因为他在那一行人里看见了阿生的妻弟。如果阿生真要离婚,两个人还能那样亲热?阿哑在路中央看着自己的影子怔忡很久,才无精打采地往家赶。 6 水水的家在镇东头。水水很爱美,在家门口种了好多花。牡丹芍药绣球花,一朵朵粉嘟嘟红艳艳,就像水水的脸和小嘴无端惹人爱。阿哑站在水水家的门前,望着那些花花草草发了一阵呆。水水好些天没来鞋铺了,也好些天没来吃阿哑的糖粟子了。阿哑的粟子就像阿哑的心一样,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阿哑提着粟子进了门。山里民风好,人家一般都不关门。水水家的门敞开着,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哑失望地退出来,东张西望。水水的邻居阿火嫂看了,大声说:阿哑呀,找水水吗?不用找了。她正躺在麻子诊所哩。 阿哑呆住了。只听见阿火嫂又说:今儿个早上,阿生的老婆带了一群婆娘,凶巴巴地冲进水水的家,用开水把水水烫了。听说伤得不轻呢。阿哑,阿哑…… 阿哑已经跑老远了。阿哑的脚下像生了风,呼呼地响。阿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身子软得像棉花,直往下坠。阿哑强跑到麻子诊所,看到躺在小床上缠着绷带的水水,就哗的一声瘫软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 水水妈哭得伤心,一声一声“女儿呀,女儿”唤得阿哑的心难受得直抽搐。水水爸蹲在地上闷头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吐一口浓痰,抽一口烟。吼丧吗你?人还没死呢。蓦地,水水爸狠狠吐了口浓痰,站起来,跺脚大声说。水水妈果然不哭了,只不住地擦眼睛。哭什么?死丫头自己造的。什么人不好,要找阿生?人家有老婆的,我们惹得起么?还说阿生要娶她,也不照照镜子,人家娶你哪样?脸都给丢净了。没死算命大。水水爸说完,背了手,看也不看床上的水水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阿哑拖了手脚凑到床边,看到水水只露出一双眼睛,闭着,挂着泪花。阿哑的心就痛起来。阿哑很想哭,但从阿哑嘴里出来的只是啊啊啊的声音。麻子医生说,水水恐怕以后要留下疤了,没准还会和他一样麻了。阿哑就狂奔着跑出诊所,跑到山林里,对着树林深处“嗷嗷”乱叫。一片片树叶在阿哑的叫声中飘然而落,在山林里乱舞,风不安地从林间急速穿过,吹落了阿哑眼中一洼洼的眼泪。 7 阿哑提着一包炒粟子去看望水水。阿哑记得水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他的糖炒粟子了。阿哑提着粟子走在街上,眼睛四寻着。自从水水出事,阿哑就没看见过阿生。阿哑每天在街上转悠,希望能碰上他。但阿生就像从山镇上消失了一样,问谁,谁都说不知道。 阿哑走到水水家,水水一个人对着窗户呆坐。脚下一地玻璃碎片。阿哑看出那是镜子。阿哑把粟子放在水水面前。水水把脸转过去,不让他看。水水的肩膀抽动着,阿哑知道水水在哭。阿哑默默地拿起条帚,把一地碎玻璃扫开。然后坐在水水的旁边,看看着水水的短发,不知说什么好。当然,实际上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水水仍然背着他,声音颤颤地说:你走吧。阿哑,你还来干什么?我都这样了。谁见了都害怕。你走吧。走吧。 阿哑直摇头,啊啊啊地比划着,可水水没看见。阿哑急了,就用力扳过水水的肩,和水水照了个正面。乍一看,阿哑仍被吓了一跳。水水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有的地方还被烫起了坑,生了脓疮。阿哑被吓得不能动了,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 水水蓦地跳起来,大声地尖叫:你看见了?都看见了?我人不人,鬼不鬼,你们高兴了?叫完又哭,哭着说:阿哑呀,我完了,你知道么,我完了呀。谁会要我呀。 阿哑被水水的话一激愣,一个从不敢有过的念头在他脑中闪个不停。不知从那儿钻出一股力量和勇气,阿哑拉着水水坐下,掰开她捂着眼睛的手,激动地打手势说:我要你。嫁给我吧。 水水愣住了,忘了哭泣,张大着美丽如昔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呼吸急促的阿哑。半晌,才冒出一句:说什么啦阿哑?你没有发烧吧。说着,伸出手去摸阿哑的额头。 阿哑一把握住水水的手,指向他的心,激动得直哆嗦。 水水忽的抽出手,跳起来,跑开了,退到墙角,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阿哑,你可别欺负我呀。你看我现在这样,存心拿我玩儿吧。 阿哑急得直摆手,啊啊乱叫,又拍胸口,又指天发誓。 水水忽然笑了,笑得咯咯咯地,气也喘不过似的,蜷成一团。阿哑愣住了,不知道水水笑什么。只得憨憨地摸摸头,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 看见阿哑笑,水水笑得更欢了,她指着阿哑,捶着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哑,没想到你还有这心呀。真是真人不露相。可是,你知道什么是爱啊?啊,你知道什么是爱?水水斜睨着阿哑,挑衅地说。 阿哑就懵了。阿哑心里说:爱?不就是让她天天有鞋穿、天天有炒粟子吃么?阿哑比划着努力表达自己,却看到水水的小脸涨得通红,连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也泛着透亮的红。水水笑得几乎岔气:爱就是鞋?粟子?阿哑啊阿哑,你这个哑巴真可爱。不过,水水忽然就敛了笑,正色道:我水水是什么人?我水水喜欢的会是什么人?是阿生那样的人。不瞒你说,即使阿生现在这样对我,我还是喜欢他。水水的嘴角翘起来,眼里忽地就有了光:这里,只有阿生才是个男人。他穿西服,抽香烟,皮鞋擦得锃亮,见识多,本事大,我就是只服他。他不要我,我也只服他。 水水的眼神和话像针尖子一样剌向阿哑的心。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脑子都空空的像秋后的麦田,水水像麦子一样不见了。 你给我听着。水水向阿哑逼近一步,神色居然有些狰狞:我告诉你,阿哑。你别以为我现在不好看了,阿生不要我了。我就会嫁给你。别说被烫了,就是那天被母野猪打跛了,残了,我也不会嫁你。就是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你。最后这句话水水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她的眼泪又奔涌出来,哭着说:人倒起霉来喝水也塞牙缝,连哑子也跟着欺负我。阿哑,阿哑,我还告诉你,我跟阿生睡过了,我们睡过了。咯咯咯,我们睡过了。我是他的女人。…… 最后这话阿哑根本没听见。阿哑捂着耳朵跑出去了。有人看见他风一样穿过街道,穿过沟坎,奔向山上。山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胀鼓胀地。远远地看了,就像一件衣服在奔跑。 8 打那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阿哑。山镇上的日头每天照样东升西落,人们照样蹲在墙根底下闲话。有人说阿哑一定是去山里做了野人了,要不就是被狼叼去了。听的人不相信,说的人就说:没看见阿哑的鞋扔在半山坡么?没看见鞋铺好多天没开门了么?我进去过了,冷锅冷灶,黑灯瞎火的,没人。人们就不再说话,只听到抽旱烟的吧嗒吧嗒声。山那头有人唱开了,声音苍凉而凄惶: 天上的苍鹰呀,你往哪里去? 水里的游鱼呀,你往哪里去? 山间的野鹿呀,你往哪里去? 看见我的哥哥呀,叫他不如归去 …… 若断若续的歌声让每个人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几个女人抹开了眼泪。说起阿哑平日的好来,都有些沉重。 水水听到阿哑的消息,先是怔了怔,后来兀自冷笑了一回,只呸的一声,对别人说:阿哑的糖炒粟子呀,难吃死了,一点也不甜。后来水水妈信了一个江湖郎中的话,到山上采了些野药,给水水抹了,那些红的紫的脓呀疮的,倒真好起来。不过,到底失去了先前花一般的颜色。水水妈却放出话来:咱们家水水,仍是要嫁个好人家的。 时光一天天流逝了,山林仍是不见老,叶常绿着叶常落。只是阿哑再不见回来。渐渐地,人们似乎淡忘了他,说得少了。只是在鞋被山路硌烂了时,才皱皱眉头说:有阿哑在就好喽。然后摇摇头,叹着气回家。 阿哑失踪后不久,人们又看见阿生红头满面地走在街道上。头发依然油光水滑,西服仍然笔挺笔挺,皮鞋依然锃亮锃亮。据说那段时间是去山外的城里洽谈一笔关于开放驼铃山生态旅游的业务,圆满归来,给山镇人立了一个大功。很快就会有钱有香烟有西服穿了,阿生站在土坎上,指着一山的茂竹修林,大手一挥说,相信我,很快。人们就都拥着阿生,众星捧月般,没人看见躲在山墙后张望的水水。她的眼睛仍旧像夜色一样漆黑。 阿生还是没有离婚。阿生似乎也不见到水水家里去。有人在夜深人静时看见一个长长的黑影子,夹着一大包东西往李铁匠的铺子赶去。他家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在夜里独自一人守着铺子,和水水一样漂亮。 9 后来有一天,就在阿生对身边的人说到山林里去看看的那一天,阿生老婆在家等了很久也不见阿生回来。晚上,阿生老婆在街上打着火把骂骂咧咧地一路走过,明耳人一听就知道她骂的是谁,在窗户后头暗自偷笑一回,睡去了。 第二天,上山下野猪套子的小三急急忙忙脸色刷白地往镇上赶,边跑边惊魂未定地一路喊:阿生,阿生镇长,死啦,死在林子里啦……人们闻讯皆往山上赶,走到半路又都折回了。原来一个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人,赤了脚,衣服挂了片,肩上扛了个物体,正大步流星往山下赶。有眼尖的叫出来:唉呀,是阿哑。哑巴阿哑。然后又一个眼尖的又叫出来:唉呀,阿哑扛的是阿生。是镇长阿生呀。 众人皆惊。眼看着阿哑一路疾奔过来,无不张惶让路。衣着褴褛野人似的阿哑从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穿过,目不斜视,脚不留步,只闷了头赶路。众人跟在后面,都不知道阿哑要干什么。到了镇上,阿哑仍不停步;路过鞋铺,阿哑更像没看见,头也不回。众人皆纳闷,猜想:阿哑莫不是疯了? 阿哑扛着阿生的尸体,一路走下去。人们看到阿生的头发乱了,西服皱了,皮鞋起了一层厚厚的灰,都啧啧喟叹。终于在水水家的门口,阿哑停住了。人们也停住了。一时间万籁俱静,全没了声息。阿哑只顿了片刻,然后咚的一声把阿生扔进了水水家门口的花丛里,压断不少娇艳的花枝。阿哑拍拍手望望天,往前走了。兀自留下一群人,在原地立着,望着花丛里阿生的尸体,张口结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