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躺在椅子上,侧脸朝着窗外的湛蓝。窗户微启,透进来的风翻卷起他柔软的白色衬衣。身边的办公桌上是一堆厚厚的文案,一角放着几张CD。我不知道此时在那个房间里放的是什么音乐,但我可以想象那个男人一定闭着双眼,聆听着曲子,陷入在朦胧的慵懒中。他就是这样以其优雅、安静的姿态度过每一个安闲的午休。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下午五点,他很少踏出那间房间。他是一个话不太多的男人,除了会议上的必要发言和日常交际用语,他惯用自己的微笑来表达一切,那笑容温暖而又干净。 从学校毕业之后,我就顺利地进入了这家待遇尚好的公司,被安排在贸易部从事纸张和茶叶的进出口。我的座位面向着他的办公室,只要稍一抬头,就可以透过玻璃门看见他的脸。我窥探这个男人已有半年多了,除了知道他在这一行业干了已将近十年,三年前从德国回来后创办了这家企业,已婚无子女,爱抽和他同名的英国烟Benson之外,其余的我一无所知,尽管对此极度地渴望。 我时常在有意无意之间把视线朝向他,而他不是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就是把椅子一转面向窗外,我猜想他一定连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每次望见他立于窗前,氤氲之中陷入沉思,犹如一尊塑像,我的心头总是一酸,恨不能钻进他的心窝,哪怕是短暂的几秒钟。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来临,公司举办Party ,要求参加的所有成员必须表演一个节目。我只能翻箱倒柜,找出在尘灰中安息了好几年的小提琴。好在十多年的功底让我在晚会上表演得超乎自己的想象,那首改编过的《Warm Air》竟演绎得婉转又动人,为了适合演出,我还一改平日里的打扮,穿起了绛红色的晚礼服,细带的高跟鞋,把卷曲的长发放飞在风里。那一晚,我赢得了所有的掌声。当我把目光偷偷瞥向他的时候,他瞬间眼神温柔下来,嘴角弯成漂亮的弧度,我有些晕眩。晚会的最后,他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被推上了台,在做了简短的工作答谢之后,他走到钢琴边,优雅地坐下,演奏的那首曲子竟和我是相同的。那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一个个情深感人的音符叩击在我的心弦上,我靠在门上,捂住了胸口。那一晚,我沉浸在强烈的兴奋里头,我仿佛感觉到他开始注意到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每天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进入到自己的办公室。唯一有所变化的是我们的目光偶尔会碰撞在一起,但只是偶尔。于是我的桌上便多了几束香水白合,花瓣掩饰了我绯红窘迫的脸,但掩盖不了我愈发沉迷的对他的爱,无望的爱。 母亲为我办好了去美深造的手续,这是我无数个夜晚挣扎思考的决定。儿时的梦想,年轻的飞扬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更广阔的世界。离开他,甩掉这份虚无的爱,我要解放我自己。下班的时候,当我把我的辞职报告放在他的桌子上时,他抽着他的Benson烟,抬起那张俊秀的脸困惑地望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笑了,然后说:“去吧,让外面精彩的世界去丰富自己的人生。若有要帮忙的地方答应我,要告诉我。”我用力地扼住自己的手腕,原来自己所谓的坚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忍住眼泪,我好不容易吐出“谢谢”两字。“改天让大家为你送行,快回家吃饭去吧!”他微笑着。 告别的那天晚上,大伙儿一起去了新华路上的“巨星”。不胜酒量的我,几杯酒下肚,有点晕眩。他很沉默,那晚吃得很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隅,淡淡地笑着。由于要赶第二天早上的飞机,我打算先走。“我送你吧!”他站起身说。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入昏黄的地下车库,一路上我们无语,酒精的作用扰乱了我的思绪,一个踉跄,我从他的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哀哀地哭泣起来,他没有动,用掌心覆盖着我的手,轻轻地拍抚着。我的哭泣久久不能停息,他转过身,捧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泪水从脸上滴落在我的胸口。一阵温暖的气息,他用手抚开我额前的散发,柔软潮湿的嘴唇吻了上来,久久地,克制地。当他慢慢睁开眼的时候,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发疯般地冲到街上,截住了一辆计程车,泪水一路洒落开来…… 1997年,夏末初秋的一个清晨,我独自一人漂洋过海飞往遥远的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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