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的走廊》 青安




一个人的成熟是需要几个里程碑的,正如一个民族的文化血脉是由几位伟人的光环相连的。产房便是男孩走向男人的必经之路。婚礼的爆竹纸屑散尽,妻子的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半是欣喜半是揪心。隔着一层脂肪,一条小生命在一天天长大。四个月时作例检,B超下已显出人形,以后就开始在母亲肚子里跳起舞来,拳打脚踢,母亲的肚皮成了练武的沙袋,然而妻子的惊喜远胜过痛苦:“哎哟,这小家伙又踢我一脚。”小家伙的快速成长需要摄取大量营养,妻子的腿脚常常要抽筋,下班回来困倦得倒头便睡,睡前仍不忘喊一声“哎,你说咱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好?”于是,翻书架,找出乱七八糟一大堆字典、词典,把中文字里最美丽的字词堆积到一起……古城大雪纷飞的时候,宝贝要出生了。预产期前一天,我搀着妻
子一步一挪去医院,雪地上小心翼翼,一大群孩子在欢天喜地地滑雪,若在平时,我们也会童心大发,跑几步吱地滑一下,现在却不敢,如临大敌,心提到嗓子眼儿。
挂号,住院。产房的走廊笔直一溜,最头是产房,两边是病房。我们这间病室小,就四号人,最边是西安一饭店的厨师,比敲钟人卡西莫多漂亮不了多少,妻子是农村的,这厨师耐心却好,象伺弄一桌美食似的,十分小心地伺候着妻子。旁边是张“休养床”── 一位保胎的。这生孩子就是有意思,不到日期的吧,早早地要出来,于是各种保胎药、静养、吊针,可到了日期的吧,却又迟迟不肯出来,只好打催产针甚至破腹。靠里边的是位回民,女的长得恬静端庄,非常美丽,丈夫是出租车司机,也是高鼻深目,一表人才,多少有点阿拉伯民族的痕迹。就这样,陪着妻子开始了产房生活。伺候完没事干,跑到走廊抽烟,这才发现走廊上满是男同胞,相视一笑,便算是认识了,再相互递烟,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们。在这里,社会的等级、隔膜没有了,不管你是博士、处长、记者、球星、画家、工人、农民、临时工、个体户、大款……,只有一个身份:准爸爸。
这烟抽得也很痛苦,刚刚忙碌完出来,点上烟,轻吐烟圈,天南海北胡扯,一声呼唤,就得掐了烟跑回病房,嘘寒问暖。护士、医生一见抽烟的就大声训斥:“你们这帮不自觉的,你们不要命,你们的娃还要不要命?!”。于是大家掐了烟,等白大褂一闪走,又点上,相视一笑,象调皮的小学生。
病房门前的走廊比较安静,是待产和产后恢复的,热闹的是产房门口。一人生娃,全家出动,准爷爷、准奶奶、准姑姑、准舅舅……挤满了人。护士一声:“XX床,顺产,男娃。”全家雀跃,准爸爸立马变成了真爸爸,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跑过走廊逢人便喊:我请客,我请客。若是生了女孩,城里人亦然高兴,农村的便如中国球迷看国家队比赛一样,马上灰溜溜的,蹲在走廊墙根儿,点颗香烟,一脸无奈,十分有趣。若是晚上降生,那些准爸爸们等得无聊就凑起来打牌,一会儿护士喊:“XX床,生了,要吃的。”居然无人理睬,一连几声,直到护士大发雷霆,跑到牌堆前扰了牌局,这才有人懵懵地说:“可能是我,你让我回去看看床号。”于是,扔下牌一溜烟跑去又跑回,手里提一个特大号保温杯,连喊:“是我,是我,嘿嘿嘿,男娃女娃?几斤呀?”护士嗔怒地:“你老婆都快疼死了,你可好,打扑克连床号都打忘了!”这糊涂爸爸一连声地检讨道歉,护士一走,一蹦三丈高:“哈,我当老子了!对不起,我不打了,我要回家报信去,我妈肯定还没睡呢!”其余的笑着看他的背影远去。这时,再粗心的男人也会懂得温柔细腻。当了爸爸,就会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就会惦记人、关心人了。
产房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是一场人与大自然的搏斗。对面病房一对夫妻,感情甚笃,血液却不溶,孩子不能成活,这次已是三进产房了,准奶奶、准姑姑团团围住主治医生,声泪俱下地请求大夫无论如何让这孩子活着生下来,哪怕存活一天两天也好。大夫讲了许多道理,终耐不住这真诚的请求,只好请来儿童医院的专家会诊。孩子出生了,放在恒温箱里,奶奶、姑姑看了不住地念叨“到底生出来了,到底生出来了。”泪水却像小河般流淌。走廊上的准爸爸、爸爸们停住了玩笑,默默地祝福这不幸的孩子,这不幸的家庭。
还有一位,妻子破水了才住进医院,两天没有生下来,破腹取出一个死婴,胖胖的男孩,都发绿了,全家人悲痛之极,却不敢向这欣喜的母亲讲,出院了,丈夫搀扶着妻子往外走,妻子问:“娃呢?”
“在恒温箱里”
“那我要去看看”
“不行,医生不让的”
连哄带骗把妻子拉上车。临走时,他笑着,这笑比哭都令人艰受,一个个嘻皮笑脸的准爸爸、爸爸们这时都感到内心那根隐藏最深、最敏感的弦索被轻轻拨动了……
我的宝贝女儿也在这里出生了。这一天,大雪纷扬,雪片在风的吹拂下,漫天飞舞,我的大脑也像这雪一样洁白、宁静。不错,这世界是残酷的,有黑暗、有丑恶,但永远有一缕人性的光芒,在我们的头顶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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