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写这本书会相当容易,那时在大多数人的头脑中,“专制”这个词几乎完全等同于“宗教专制”,历史学家写“某某人是宽容的斗士”,一般都会理解为“某某人”用毕生的精力反抗教会的迫害和职业教士的暴虐。 后来战争爆发了。 世界改变了许多。 原先只有一套专制体系,现在则变成了一打。 原先人对人的残暴只有一种,现在已有上百种。 社会刚刚开始清除宗教偏执带来的恐怖,又不得不忍受更为痛苦的种族专制、社会专制和其它一系列专制,十年以前的人们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些东西。 很多善良的人一直生活在幻想之中,进步是一种自动的时钟,他们只需要偶尔做一些赞成的表示,并不需要给它上发条。在他们看来,这一切太可怕了。 他们难过地摇着头,不住地唏嘘:虚无!虚无!一切都是虚无!”然后低声咒骂人性顽劣——灾难从未停止,人类却没有汲取任何教训。 最后,在绝望之中,他们加入了群体不断扩大的失败主义者行列,让自己附属于这个或者那个宗教组织(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负担转移到别人的肩上),然后以最悲伤的语调承认自己已经失败,并将退出所有社会活动。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他们不仅仅是懦夫。 他们是人类未来的背叛者。 话说到这里——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 让我们不要欺骗自己。 没有办法。 至少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凭借一个数学公式、一个药方,或者一项国会法案,就轻而易举、马到成功地解决地球上的所有困难。但是那些习惯以永恒的眼光看待历史,知道文明只不过发展了两千年的人,还能够感到一点希望。 如今我们经常能够听到一些绝望的说法,如:“人类历来如此。”“人类会永远这样下去。”“世界从未改变。”“一切都和四千年前完全一样。”其实并非如此。 那是一种视觉错误。 进步的过程的确经常被打断,但是如果我们丢开所有的感情用事的偏见,冷静地审视一下两千年来的历史记录(只有对这段时间我们或多或少有一些确凿的资料),我们就会注意到一些虽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进步。从一种几乎无法言表的残暴、野蛮状态,进步到一种高尚、美好得多的境界,即使世界大战的惊天大错,也无法动摇这种进步的真实性。 人类具有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他的生命长过神学。 将来某一天,他的生命将会长过工业主义。 他经历了霍乱和瘟疫,经历了高跟鞋和蓝色法令这种法令(1624年起源于弗吉尼亚,据说在美洲殖民地纽黑文这种法令是用蓝色纸印刷的,故得名。)当时新英格兰的清教徒殖民地都实行严格的安息日规定,这些法令据说是狂热的清教徒制定的。美国革命后,这些法令多被废止。但是20世纪早期,有些州又制定了新的蓝色法令,限制香烟和酒的销售。 他也将学会怎样克服现代人的精神疾患。 历史小心翼翼地揭开自己的秘密,给我们上了一堂大课。 人类所做的事情,人类也能够将其挽回。 问题在于勇气,而勇气之外,则是教育。 这听起来当然有些迂腐。近一百年来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教育”,早已经厌倦了这个词。我们希望回到那个人们不会读也不会写,只能在闲暇时偶尔进行一些独立思考的年代。 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教育”并非仅指事实的积累——这样的积累被认为是现代儿童必需的精神储备。我所指的是,在善 意理解过去的基础上得到的对现在的真正理解。 在这本书中,我一直试图说明,专制只是群体自我保护本能的一种体现。 一群狼不能容忍一只与众不同的狼(不论它是太弱还是太强),总会设法除掉这个不受欢迎的伙伴。 在一个食人部落中,如果谁的品行有可能激怒神,给整个村子带来灾祸,部落就不能容忍他,会把他粗暴地赶进荒野。 希腊城邦的长墙内,也容不下胆敢质疑社会安定的基础的公民,专制一旦爆发,不守规矩的哲学家就会被判处服毒而死。 罗马共和国如果任由一小撮并无恶意的狂热分子践踏自罗慕拉斯时代就不可缺少的某些法律,它就不可能存在下去,尽管有违自己的本意,它也只能采取与自己历史悠久的自由放任政策背道而驰的专制措施。 基督教会作为这个古代帝国物质疆域的精神继承人,要想生存就必须使每一个臣民都绝对无条件地服从,于是被迫走到了镇压与残忍的极端,以致很多人宁愿要土耳其人的残暴,也不要基督教的仁慈。 在众多的困难面前,反抗宗教暴政的伟大起义要保存自己,就必须对所有的精神创新和科学实验采取专制。于是在“改革”的名义下,它又犯下(或企图犯下)它的敌人曾经犯过的错误,而敌人正是由于这些错误才失去了权力和影响。 自古以来一直如此。生命本是一次光荣的冒险,却被变成了可怕的恶魔。所有这些只是因为,人的生命总是被恐惧左右着。 我还想重复一遍,恐惧是所有专制的根源。 不论迫害的外在形式怎样,它都是由恐惧引起的,而且其强烈程度恰恰反映出那些竖起绞架的人、那些向火堆中扔进第一块木柴的人心中承受的痛苦。 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个事实,解决困难的办法自然就有了。 在不受恐惧影响的情况下,人总是强烈地倾向于正义和公正。 到目前为止,人类还很少有机会展示这两种美德。 但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这只是人类发展过程中一个必经的阶段。这个物种还很年轻,简直太年轻了!对于一个刚刚独立生活了几千年的哺乳动物种群,要求它具备那些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换来的美德,恐怕既不可能也不公平。 而且,那样会歪曲我们的观点。 会使我们在应该耐心的时候躁动不安。 会使我们在本该表示遗憾时却出言不逊。 在这样一本书的最后一章,会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做一个哀痛的先知,来一点业余的说教。 万万不可! 生命短暂,布道总显得冗长。 用一百个字难以说清的话,干脆不要说。 我们的历史学家犯了一个大错。他们大谈史前时代,告诉我们希腊、罗马的黄金时代,胡说八道什么想象中的黑暗时代,还写了叙事诗来歌颂我们时代无上的光荣。 倘若这些博学的博士偶然发现一些事情不符合他们拼凑的美丽图画,他们就会低声下气地道歉,说什么这是由于我们不幸继承了一些不应有的野蛮品质,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完全消失,如同马车为火车让路一样。 这听起来很美妙,却不是真的。它也许能够让我们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继承了悠久的历史。为了更有益于我们的精神健康,我们最好还是了解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们和穴居部落是同时代人,我们是手拿香烟、坐着福特车的新石器时代人,我们是乘电梯回家的山顶洞人。 只有那样,我们才能朝着隐藏在未来崇山峻岭中的目标迈出第一步。 只要世界依然笼罩在恐惧之中,谈论黄金时代、现代生活和发展进步只能是浪费时间。 只要专制仍然是我们赖以自保的法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求宽容就近乎犯罪。 当专制像屠杀俘虏、烧死寡妇和盲目崇拜经书一样成为遥远的传说时,宽容一统天下的日子就到来了。 这也许需要一万年,也许需要十万年。 但是它终将来临,就在人类取得第一次真正的胜利——战胜自己的恐惧——之后,历史定会记下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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