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百科全书




有三种不同流派的政治艺术,第一种的信条是这样的:
“我们的星球上居住着一些不开化的生灵,他们不会独立思考,每当要做独立决策,他们就会烦恼不堪,因此一有人煽动,他们就会跟着乱碰乱撞。对整个世界来说,最好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领导这些芸芸众生;对民众来说这也是无比幸福的事情,因为他们可以不必操心国会呀、投票啦什么的,可以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他们的工作、孩子和菜园子上面。”
这个学派的信徒成了皇帝、苏丹、酋长、族长还有主教,他们从来不觉得工会是文明的必需品,他们辛劳地工作,修建道路、军营、教堂和监狱。
第二种政治思想的论点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上帝最高贵的作品,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君主,有卓越的智慧、非凡的审慎和高尚的情操,完全有能力料理自己的事情。但是一般说来,如果他企图组成一些委员会来管理世界,处理那些微妙的国家事务,总会显得行动迟缓,因此大众应该把所有的行政事务交给一些可以信赖的朋友,这些人不必时刻为生计操劳,所以能够把全部时间用来为人民谋福利。
不用说,这种光辉理想的信徒最适合做寡头政治的执政官、独裁者、第一执政官和护国公。他们辛劳地工作,修建道路和军营,只是把教堂变成了监狱。
还有第三种人。他们用科学的目光冷静地审视人类,原原本本地接受人类。他们欣赏人的优秀品质,也理解人的局限性。通过长时间的观察,他们发现,在不受情绪或个人利益影响时,普通人的确会尽力做正确的事。但是他们并不被幻觉所迷惑,他们知道,自然的成长过程是非常非常缓慢的,要调节或加快人类智慧的成长,就像要调节或加快潮汐涨落、四季变化一样,注定是徒劳无益的。他们很少被邀请掌管政府或者国家,但是一旦有机会将自己的思想付诸行动,他们会修建道路、改善监狱,余下的资金则用来修建学校和大学。因为他们是些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相信正确的教育将会逐渐消除世界上大多数积存已久的邪恶,所以认为应该不遗余力地加以扶持。
他们通常把撰写百科全书作为实现这一理想的最后一步。
像别的很多显示伟大智慧和巨大耐心的东西一样,百科全书也发源于中国。中国的康熙皇帝曾经用一部五千零二十卷的大百科全书来博取百姓的欢心。
普里尼他编纂了一部三十七卷的关于自然和艺术的大百科全书。把大百科全书引入了西方,他有三十七卷就心满意足了。
在启蒙方面,基督教的前一千五百年没有产生任何有一点价值的东西。圣奥古斯丁的一个同乡、非洲的菲利克斯·卡佩拉,浪费了多年时间写成了一本书,还自以为是真正的混合知识宝库。为了让人们容易记住他提供的许多有趣的东西,他使用了诗歌。这一大堆错误信息竟被中世纪连续十八代孩子谨记在心,还被他们当作文学、音乐和科学的真谛。
二百年后,一位名叫埃西多尔的塞维利亚主教写了一本全新的百科全书,此后百科全书的数量大致上以每一百年两本的速度增加。这些书的情况如何,我一无所知。蛀书虫(最有益的家畜)大概为我们担当了清理工的角色,如果所有这些书都保存下来,地球上大概没有地方放别的东西了。
18世纪上半叶,欧洲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求知热潮,百科全书的经销商进入真正的天堂。那时和现在一样,这些书通常是由一些非常穷困的学者编写的,靠每星期两三个英镑过活,挣的钱还不够纸和墨水的开销。英格兰是这种文学的大国,所以约翰·密尔斯这个居住在法国的英国人,自然而然地会想到把埃弗雷姆·钱伯斯的《万用辞典》翻译成法文,这样他就可以在法王路易的臣民中兜售自己的作品,发财致富。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先和一个德国教授合作,后来又联络国王的印刷商莱布里顿,做实际的出版工作。长话短说吧——莱布里顿看到能发点小财,就有意蒙骗了他的合伙人,把密尔斯和那个条顿博士赶走之后,就开始印刷自己的盗版书。他把这本即将上市的书称为《艺术与科学的百科全书》,接着他又发行了一系列精美的征订说明书,做得很吸引人,很快便有了大批的订单。
然后他在法兰西学院请了一位哲学教授做主编,还买了很多纸,然后静候佳音。
不幸的是,编写百科全书并不像莱布里顿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位教授写出的只是注释而不是条目,订书的人大声嚷着要第一卷,一切都乱了套。
情急之下,莱布里顿想起几个月前有一部《医学万用辞典》问市,销路不错,于是便请来了那本医学手册的编者,当即雇用了他。于是,一本专门的百科全书就成了大百科全书。这位新编者不是别人,正是丹尼斯·狄德罗。狄德罗与一位数学家合作,将这部著作变成了一本广博、新颖但颇有争议的三十五卷的作品,通常被称为《大百科全书》。在当时最著名的作家如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的帮助下,作为理性主义者的狄德罗,把《大百科全书》变成了反对神学权威、迷信、保守和当时的半封建社会的有力武器。因此,狄德罗和他的同事成了教会和皇家敌视的对象。1759年.前十卷(自1751年开始出版)书被正式禁止,其后的各卷也被禁止发行。但是狄德罗继续编纂后面的部分,并将其秘密印刷。1765年,十七卷正文完成,增补工作一直持续到1780年。狄德罗的著作还有小说、讽刺文、哲学论文等等。狄德罗得到了俄国开明君主叶卡特琳娜大帝的资助,并极大地影响了法国的启蒙思想家。,而原来的一件捉刀代笔的事情,竟为18世纪的人类启蒙作出了最重要的贡献。
狄德罗那时三十二岁,日子过得既不快乐也不轻松。他没有像通常体面的法国年轻人那样去上大学,刚从耶稣会教师的手中解脱出来,就到巴黎做了个文学青年。过了一段饿肚子的生活之后,按照两个人挨饿并不比和一个人挨饿花费多的逻辑,他和一个虔诚得可怕且唠叨个不停的女人结了婚。这样的结合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罕见。因为要养活她,他不得不做各种各样古怪的工作,编各种各样的书,从《探究美德与价值》,到再版卜伽丘声名狼藉的《十日谈》。可是这个拜耳的学生仍然没有放弃心中的自由主义理想。政府(还是那种高压时期的样式)很快发现,这个看似规规矩矩的年轻作家对《创世记》第一章中描述的故事怀着深深的疑问,很可能有严重的异端思想。结果狄德罗被送到了文森那监狱,在那里被关押了近三个月。
从监狱出来以后,他才开始为莱布里顿工作。狄德罗是当时最能言善辩的人之一,他看准了自己干这一行会出人头地。仅仅改编钱伯斯的旧作简直有失身份。那是一个思想非常活跃的时代,好吧!请各行各业最权威的人来写作辞条,让莱布里顿的百科全书把所有能够想到的学科的最新理论都收录进去!
狄德罗的热情如此之高,还真的说服了莱布里顿,让他全权指挥,并且不限制时间。然后他试着列出了一个合作者名单,拿起一张书写纸便写开了:“A:字母表中的第一个字母……”
二十年后他写到了,工作完成了。不过很少有人曾经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工作。莱布里顿聘请了狄德罗之后,增加了投资,但是每年付给编者的钱却少得可怜,而那些请来帮忙的人呢,大家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这会儿太忙,就是说下个月再做,或者要到乡下去看望祖母。结果,狄德罗只好一边应付着政府和教会的刁难,一边亲自做大部分的工作。今天很难找到他的《大百科全书》了,不是因为想读它的人太多,而是因为想除掉它的人太多。一百五十年前这本书被看成洪水猛兽般的激进主义读物,今天看来不过是一本单调无聊的育婴手册。可是在18世纪的保守宗教人士看来,它就像一只鼓吹破坏、混乱、无神论和无政府的号角。
当然他们也做了一些常规的努力,斥责这位主编,说他是社会和宗教的敌人,是一个不相信上帝、家庭,也不相信神圣家庭关系的放荡的恶棍。1770年的巴黎,仍然不过是一个很大的村镇,大家彼此都认识。狄德罗不仅宣扬生活的目的在于“做好事、寻真知”,而且确实身体力行,对饥饿的人敞开大门,为了人类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所求的只是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沓纸而已。这样心地纯洁、勤奋工作的人身上所具备的美德,正是当时那些主教、君主们明显缺乏的,要从这个角度攻击他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当局便以扰乱他的生活为满足,不断派探子打探他的动向,抄他的家,没收他的笔记,还时不时地查封他的作品。
但是,这些破坏手段,并不能熄灭他的热情。工作终于完成了,《大百科全书》也的确实现了狄德罗的心愿——已经有很多人感受到新时代的精神,感到世界亟须全面彻底的检修,《大百科全书》成了他们的加油站。
我似乎把这位编者的形象稍稍夸大了一些。那么,狄德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总穿一身破衣服,霍尔巴赫男爵(他的朋友)一请吃饭就高高兴兴的,卖出四千册书就能让他心满意足——是这样吗?与他同时代的还有卢梭、达朗贝尔、图格特。爱尔维修、沃尔尼、孔多塞等很多很多人,这些人都比他的名气大。但是没有《大百科全书》,这些人就不可能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它不仅是一本书,还是一份社会、经济时间表。它告诉我们当时真实的思想潮流,斩钉截铁地阐明了那些不久就要支配整个世界的思想。这是人类历史上决定性的一刻。
有耳朵能听、有眼睛能看的人都明白,法国已经到了一个转折关头,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来避免瞬息将至的大灾难,但是那些有眼睛却不看、有耳朵却不听的人仍然顽固不化,认为只有实行梅罗文加时代的古老法律才能保持和平稳定。这时双方势均力敌,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这使得后来的情况奇特而复杂。法兰西曾经是旗帜鲜明的自由守护者——热情洋溢地写信给乔治·华盛顿(他是一位互济会会员),为本杰明·富兰克林部长(别人叫他怀疑论者,我们称他纯粹的无神论者)安排愉快的周末晚会;同一个法兰西,却又成了一切思想进步的最狠毒的敌人,只有在让农民做苦役、把哲学家赶进饥寒交迫的生活时,才显出一点民主精神。
最后一切都变了。
但是变化的方式却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这场斗争要扫除皇族之外的人承受的精神和社会压迫,但斗争者却不是奴隶们自己。做这件事的是少数毫无私心的人,不仅那些天主教压迫者恨他们,新教徒也恨他们,他们能够得到的只有“诚实者在天堂中得到的回报”。
可以说,18世纪的宽容捍卫者不属于任何教派。为了个人的方便,他们有时表面上接受某种宗教派别,以便使宪兵远离他们的书桌。但是从内心世界来说,他们就像生活在公元前 4世纪的雅典,或者孔夫子时代的中国。
他们常常令人遗憾地对某些事物缺乏尊重,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将这些东西奉若神明,而他们则把这些东西当作虽然无害却很幼稚的古董。
西方世界出于某种奇特的原因,选中了与巴比伦人、亚述人、埃及人、赫梯人和迦勒底人为邻的一个民族的一段历史,并把它作为道德和习俗的指南。我们的主人公几乎没有从这段古代历史中汲取什么东西,作为导师苏格拉底的真正信徒,他们只听从自己良心深处的声音。无所畏惧地生活着在一个久已被怯懦所征服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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