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古代的高卢人一样在《高卢战记》中,朱利叶斯·凯撒从地理上把高卢人分为三部分,即比尔及人、阿奎丹尼人和克勒特人。,现代的不宽容可以分为三种:懒惰的不宽容,无知的不宽容和自私的不宽容。 最普遍的也许是第一种,在每个国家、每个社会阶层都能够见到,尤其是在那些小村庄和古老的镇子最为常见,而且它并不局限于人类。 我家的老马督德在科里镇温暖的马棚里度过了二十五年平静的生活,无论如何也不愿到西港同样温暖的谷仓去,就是因为它一直住在科里镇,已经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知道在它每天散步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陌生的新玩意儿冒出来吓着它。 我们的科学家们迄今为止已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究早已死亡的玻利尼西亚群岛方言,而可怜的猫、狗、马、驴们的语言却被忽略了。 但是,假如我们能听懂督德对它过去的科里镇邻居说的话,就可以领教到马的不宽容了。因为督德已经上了岁数,在很多方面都有了固定的“套路”。它的那套马的习惯是很多年前养成的,因此所有科里镇的风俗习惯在它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西港的风俗习惯,到死它也不会接受。 正是这种不宽容,使得父母们对他们子女的“傻气”大摇其头,使得人们荒唐地相信“过去的好日子”的神话,使得文明人和野蛮人都穿着让人难受的衣服,使得世界充斥着大量的废话,而总是把那些有着新思想的人当成人类的敌人。 不过在其它方面,这种不宽容的危害还不算大。 我们迟早都要因为这种不宽容吃苦头。在过去的岁月中,它曾经使数以百万计的人离开了家园;而今它又使得大片无人区成了永久居住地,否则这些地方现在还是一片荒野。 第二种就要严重得多。 无知的人仅仅由于自己的无知便可以成为非常危险的人。 但是如果他还要为自己的智力缺陷寻找借口,那就更加可怕。这时他会在自己的心中建立起一座唯我独尊的花岗岩堡垒,自己高踞于这堡垒之上,向他的敌人(也就是所有不肯接受他的偏见的人)挑衅,要所有的人说明为什么自己应该活着。 有这种苦恼的人,都是些即苛刻又卑鄙的人。因为他们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很容易变得残忍暴戾,喜欢折磨那些他们憎恨的人。 就是在这群人中,最先产生了“上帝的选民”这个奇怪的念头。而且,被这种思想所迷惑的人,总喜欢想象自己和看不见的神灵存在某种联系,以此来为自己打气壮胆,也是为了给自己的专制增添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比如,这些人决不会说:“我们要绞死丹尼尔·笛福,因为我们觉得他对我们的快乐构成了威胁,因为我们恨死了他,就是要把他吊死!”不,不会的!他们聚在一起隆重地举行秘密会议,一连几小时、几天、几个星期地研究如何处置这个丹尼尔·笛福。在最后判决宣读之后,也许只是干了点小偷小摸的可怜的丹尼尔,就俨然成了最可怕的人物,竟胆敢违背上帝的意志(这些意志只传给了上帝的选民,也只有他们才能够理解),因此将对他行刑是一件神圣的职责。敢于给这种魔鬼的同伙定罪的法官们,则立下了巨大的功劳。 本性善良的人很容易被这种致命的幻觉所迷惑,变得像那些残暴野蛮、嗜血成性的人一样,这在历史学和心理学上都已司空见惯。 我们完全可以肯定,那一群群围观殉难者惨状的人并不是罪犯,他们是些正派虔诚的百姓,而且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会讨得上帝的欢心与褒奖的事情。 倘若有人提起宽容,他们会觉得那等于承认道德上的弱点,因而会拒绝这种观念。也许他们不宽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倒会理直气壮地以此为骄傲。你看,在清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丹尼尔·笛福穿着藏红花色的衬衫,一条饰满小魔鬼的灯笼裤,向前走着。他走得很慢,但是很坚定,一步一步地走向立在集市中的绞刑架。而那些围观的人一等这场面结束,便会回到自己舒适的家中,饱餐一顿豆子和熏肉。 这本身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们的所做所想都正确无误吗? 不然,他们为什么会是看客,而不是被人看着死去的受难者呢? 这种说法自然经不起推敲,但却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观点。当人们都真心觉得自己的观点就是上帝的意志,无法理解自己会犯错误时,这的确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还有第三种,由自私引起的不宽容。它本质上是一种嫉妒,而且就像麻疹一样常见。 当年耶稣来到耶路撒冷,向人们说,要得到万能的上帝的垂青,靠宰杀牛羊是不行的。于是神庙中那些靠祭祀仪式为生的人就低毁他,把他描绘成一个危险的革命分子。耶稣就这样被处死了,再也不会对他们的收入来源造成什么危害。 几年之后,圣徒保罗来到以弗所。他所宣讲的新教义威胁到当地珠宝商人的生意,因为这些人靠贩卖当地女神戴安娜的小塑像发了大财,于是金匠行会差点把这个不速之客用私刑弄死。 有些人靠某种已有的宗教崇拜为生,而有些人的思想却能够把群众从这个神庙吸引到另一个神庙,自古以来这两种人之间就存在着公开的战争。 在讨论中世纪的专制时,我们必须永远记住,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们谈到那些宗教迫害案例时,很少只遇到一种形式的不宽容,常常会见到所有三种形式的不宽容。 一个组织掌握着巨大的财富,管理着数千平方英里的土地,拥有成千上万的奴隶,自然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那些试图重建朴实无华的“地上天国”的农民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扫除异端就成了一种经济上的需要,这属于第三种——出于自私的不宽容。 但是还有一群人也受到官方的大力压制,他们是些科学家,这个问题就不知要复杂多少倍了。 要理解教会当局对待试图揭示自然秘密的人所持的乖戾态度,我们还得倒退几个世纪,看一看公元6世纪以前的几百年中,欧洲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 野蛮人的入侵如洪水般无情地扫荡了欧洲大陆,污浊的洪流中只剩下零星几座罗马共和国的残垣断壁,原先这些城墙内的社会早已不复存在。他们的书籍都已被波涛卷走,他们的艺术被深深埋在新的无知的淤泥之下,他们的收藏品、博物馆和图书馆,他们慢慢积累起来的科学素材,都被那些来自亚洲腹地的粗俗的野蛮人投进了篝火。 我们现在还保存着10世纪的几个图书馆的目录。那时,西方(君士坦丁堡除外,那时它对于欧洲中部就像今天的墨尔本一样遥远)人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希腊书籍。这似乎不可思议,但是它们已经彻底消失了。当时的学者如果想了解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思想,只能去读他们著作中某些章节的译本(译得很差);想学习他们的语言,也没有人能够教他们,除非能找到几个由于拜占庭神学之争到法国、意大利避祸的希腊僧侣。 拉丁书倒是不少,但大多是4至5世纪的。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经典著作手稿,经过反复的漫不经心的传抄,只有那些研究了一辈子古文书学的人才能看得懂。 至于科学书籍,除了一些最简单的欧几里得习题,图书馆里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更为可悲的是,再也没有人需要它们。 因为这时的统治者对科学怀着敌意,对任何数学、生物学和动物学方面的独立研究都不支持,更不用说什么医学、天文学了。科学已经沦落到无人理睬的地步,再也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了。 用现代的眼光理解这种状况是非常困难的。 尽管各自的出发点不同,我们20世纪的人都深深地相信进步,尽管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世界变得完美,但是我们都把这样的努力当作一种最神圣的职责。 是的,对这种不可阻挡的进步的信仰,有时似乎成了一种国教。 但是中世纪的人们却不可能同意这种观点。 希腊人曾梦想世界充满美丽和乐趣,但是这梦想只持续了多么短暂的时间!席卷这个不幸国家的政治风暴无情地摧毁了它,大多数希腊作家从此成了悲观主义者,面对昔日幸福家园的废墟,他们对所有世俗的努力彻底地绝望了。 而罗马人则从近千年的历史中得出结论,认为人类发展过程中有一股向上的趋势,他们的哲学家(尤以伊辟鸠鲁学派最为著名)则为了更加幸福美好的未来,兴致勃勃地担当了教育年轻一代的责任。 后来出现了基督教。 关注的中心从这个世界移向了别处,一夜之间人们又回到了黑暗的深渊,在绝望中逆来顺受。 那时人是有罪的,他的天性和喜好都是罪恶的。他在罪恶中孕育,又在罪恶中诞生,他在罪恶中成长,又在对罪恶的忏悔中死去。 但是这种绝望和那一种有所不同。 希腊人觉得他们比自己的邻居们更有知识、更有教养(也许确实如此),他们确实为那些不幸的野蛮人感到悲哀,却从来没有把自己看成宙斯的选民,并因此觉得自己比所有其他民族都优越。 然而,基督教却没有超出自己的前身犹太教的境界。当基督徒把《旧约》作为自己信仰的圣经之后,他们便继承了那条不可思议的犹太教教义,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人,人们必须公开宣称信仰某些正统教义,才有希望得到拯救,否则只能被贬入地狱。 对于那些缺乏谦虚精神,相信自己是芸芸众生中得天独厚之辈的人来说,这样的观点自然有巨大的好处。在很多危急时刻,它使得基督徒形成一个紧密连结、自成一体的整体,超然地漂流在异教的汪洋之中。 对于特图里安和圣奥古斯丁,以及其他忙着把基督教教义写成白纸黑字的早期作家来说,天涯海角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关心的问题。他们最终的希望就是到达一处安全的海岸,在那里建起他们的上帝之城。至于其它地方的人们有什么憧憬和希望,则与他们毫不相干。 因此他们为自己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概念,描述人类的本源以及时间和空间的起点与终点。埃及人、巴比伦人、希腊人和罗马人发现的那些奥秘,丝毫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深信,从基督诞生的那一刻起,所有旧的价值就全被摧毁了。 比如说,关于地球的问题。 古代的科学家认为它是数十亿个星球中的一个。 基督徒断然拒绝这种观点。对他们来说,自己居住的这个小小圆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创造它,就是为了给某一群人提供一个临时的家园。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非常简单,《创世记》的第一章中写得清清楚楚。 要确定这些被上帝偏爱的人们来到地球已经有多久,这个问题就有点复杂了。各方面都有非常古老的证据,有埋在地下的城市,绝迹的巨兽,还有成为化石的植物。不过不要紧,这些都可以推翻,可以视而不见,可以矢口否认或者硬说它不存在。做完这些之后,要给时间的起点定下一个日期,就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了。 这是一个静态的世界,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起,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止,而且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一个宗教派别的需要。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数学家、生物学家和化学家们的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因为他们只关心那些通用的原理,还总是在时间和空间的领域摆弄一些“永恒”、“无限”之类的概念。 不错,那些科学家中有很多人抗议说,在内心深处他们是虔诚的基督信徒,但是真正的基督徒心里更清楚,一个人如果真心热爱并且献身于基督教,决不会知道那么多,决不会有那么多书。 一本书就足够了。 这本书就是《圣经》,它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逗点,每一个冒号和感叹号,都是在神的启示下写出的。 如果有人告诉伯里克利时代的希腊人,有这样一本圣书,里面有一点晦涩难懂的民族史,有一些难辨真伪的爱情诗,有半疯半癫的先知们含混不清的预言,还有连篇累牍的恶言恶语,痛骂那些得罪了某位亚洲部落神的人,希腊人也许会觉得有些好笑。 但是3世纪的野蛮人对“文字”却崇敬得五体投地,对他们来说,这是文明中最神秘的东西。就在这时,教会连续召开的几次公开会议把这本书推荐给他们,说这是一本没有错误、没有缺陷、没有疏漏的书。于是他们甘心情愿地接受了这本不同寻常的书,把它作为人类已经掌握和可能掌握的知识的总汇,而且加入了痛骂与迫害的行列,谁超出摩西和以赛亚划定的界限,做了蔑视天国的事情,谁就会成为他们的痛骂与迫害的对象。 自古以来,甘愿为原则而死的人总是寥寥无几。 但是有些人对知识的渴求总是无法压抑,一定要找机会发泄他们集聚日久的精力。结果,在求知与压制的矛盾冲突之下,长出了一株瘦弱的知识小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经院学派”。 这要追溯到8世纪末,当时法兰克国王矮子丕平的妻子贝尔莎生了一个儿子。和国王路易,指路易九世(1214~1270),法兰西国王(1226~1270年在位),被尊称为圣路易。1248年,路易九世觉得,作为教会之子的责任重于王位,于是离开他的王国进行了六年的冒险。他参加了十字军第四次东征。 1250年他的军队在埃及被打败,路易九世被俘,被迫交纳大笔赎金,后在巴勒斯坦滞留四年,1254年回到法国。1270年他参加另一次十字军远征,死于北非的突尼斯。比起来,这个孩子更有资格作为法兰西民族的圣主恩人。路易花掉了老百姓八十万土耳其金币的赎金,却给臣民们建立了一座宗教法庭,作为对他们忠诚的回报。 这个孩子受洗时被取名为卡罗拉斯,在很多古代法律文书的末尾都能看到这个名字。签名有点笨拙,因为,这个查理从来就不擅长拼写。他幼年时曾学习法兰克语和拉丁语,但是当他再次拿起笔的时候,由于长年和俄罗斯人、摩尔人打仗,他的手已患了风湿病,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写字的努力,请了一位最好的书记员做他的秘书,为他做书写工作。 他虽然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五十年中只穿过两次“城市服装”(罗马贵族的外袍),但却真心实意地重视学习,把王宫变成了私立大学,让自己的孩子和官员的子女上学。 闲暇时,这位皇帝总喜欢在众多名流的簇拥下到那里去。他非常尊重学术上的民主,放下架子,像平易近人的大卫兄弟那样,饶有兴趣地参加讨论,连地位最低的教授也可以反驳他。 但是如果我们看一看他们所关心的问题,看一看这些气氛融洽的对话所谈论的话题,自然会想起乡间辩论小组所列出的讨论提纲。 至少可以说,他们非常天真。公元800年人们认为正确的东西,到1400年仍然不错。这不能怪中世纪的学者,他们的大脑无疑和20世纪的科学家们一样出色。假如给现代的化学家、医生以“充分的研究自由”,只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能超出1768年第一版《大英百科全书》中的化学、医学知识,他们能做什么?——在1768年,人们还根本不知道化学是什么东西,外科则跟屠宰差不多。这就是中世纪的学者们所面对的处境。 其结果是,中世纪的科学家们有充足的脑力,但是实验的领域却非常有限。这就像把罗尔斯·罗伊斯发动机装在低档车的底盘上,一加速就会出问题。等他能够安全操纵,按照交通规则驾驶这个奇怪玩意儿的时候,已经有点滑稽可笑,费上半天力气也到不了什么地方。 当然,那些最优秀的人对于不得不遵守的限速规定是无法忍受的。 他们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摆脱教廷的耳目;他们写下宏篇巨著,试图证明与人们的看法相反的东西,用以暗示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 他们摆出各种掩人耳目的假象: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在屋顶挂满鳄鱼,向人展示各种各样装着怪物的瓶子,把气味难闻的药草扔进火炉,为的是把别人赶得远远的,同时让人觉得他们是些无害的疯子,这样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而不必为自己的思想负太多责任。渐渐地他们形成了一套彻底的科学伪装,即使在今天我们也很难断定他们的真实意思。 几个世纪之后,新教对科学和文学的不宽容,与中世纪教会的所作所为非常类似,这里就不多谈了。 那些改革者可以大声地谴责、诅咒,虽然心里痛快,却很少能把口头威胁变成反抗压迫的积极行动。 罗马教廷则不然,它不仅有力量置敌于死地,而且从来不吝惜动用这种力量。 喜欢抽象地思考宽容与专制的理论价值的人,也许会觉得这种差别无关紧要。 但是对于那些不得不作出选择——是当众宣布放弃信仰,还是当众接受鞭笞——的可怜虫来说,这却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倘若他们有时缺乏坚持己见的勇气,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启示录》中野兽名称组成的填字游戏上,我们也不必对他们过于苛责。 倒退六百年,我也肯定不会写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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