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待蒙田先生和拉伯雷博士;他们的来访在小村引起哗然(下)




不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我总会将我那本蒙田的《随笔集》带在身旁。这倒并非我每天早晚要读,如同我们的祖先拜读《圣经·旧约》那样。我不必迫使自己面对16世纪的一位荷兰船长所遇到的困难——他打算带兵去征服比自己的国土大50倍的热带王国,仅寄希望于持火绳枪和刀剑的几个有前科的罪犯同数十万名土著居民交战以保证他的安全。我的苦难属于另外的一种,但也并非一直侵扰着我。但当整个世界要出现问题时(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种情况),若有蒙田的书陪伴,在遁入梦乡之前读上半个小时,绝对是一种解脱。
我一生中总是很幸运,总能遇到许多令人非常愉快的性情平和的人。他们能使你彻底摆脱自我,忘却当时的一切烦恼和忧伤。但能提供同样重要服务的书目却很有限。昨晚我试图把它们全部列出来,但有资格列人我书单中的书却想不出五六本来。可是,想一想,从那个最终默默无闻死于贫困的老约翰·古斯弗莱土(即俗称的谷登堡)以来,出版的书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上百万本。
现在,蒙田是惟一不曾令我失望的人。鉴于此,我尊敬他、崇拜他。不过,我必须承认,有时他的一些古典引文我只能囫囵吞枣,因为我的拉丁文和希腊文学得很糟糕,甚至经过7年对荷马和维吉尔作品的刻苦研究,它们对我来说仍然如同拼图游戏,令我头晕目眩,对付他们与其说靠真正的知识倒不如说靠瞎猜。
蒙田从吮吸母亲乳汁时就开始汲取古典知识了。他援引荷马和奥维德的话就如同我引用歌德和冯德尔的话一样得心应手。从法语转换到罗马人和雅典人的语言然后再回到他的母语法语,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那些他如此奇妙耍弄的普卢塔克、西塞罗的句子,对我来说却是痛苦地搜索枯肠,寻找那些几乎快忘的词或已完全忘却的句法规则,因此通常我只是很快地一带而过,一目十行地读完这位法国人仔细玩味过的章节。然而,这对一个初读者来说无疑是个陷阱(正如任何诚实的书评作者所坦言的那样),因为书中内容的大部分都未理解,它们 就像一股庞大的山泉,穿过一片迷人可爱的原野,奔向大海。如果让我在岸边驻足半个小时,我及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很美 好。这就是为什么我此时此地惊叹米歇尔·德·蒙田的记忆力,并欣然称自己为他最卑下的学生的缘故。
我的这位恩师出生于1533年2月,因此他是又一位冬季出生、在世界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因他们被孕育在春天,而春天是有始以来所有哺乳动物(包括高等动物人)的天然交配季节。
蒙田家的姓叫艾科姆,但当他的先辈拥有了距法国南部的波尔多市不远的蒙田城堡后,便不再使用这个姓。蒙田的父亲,皮埃尔·艾科姆·德·蒙田曾经商,他的祖父亦是如此。 那些不喜欢蒙田的人(他太聪明,难免有几个很挑剔的敌人)总是私下里议论,说他之所以改换名字,是想让社会公众忘掉现在这个显赫家族当年十分艰难的创业史。这种指责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一个有着上流社会血统的家族想回到凯撒时代、重佩 16世纪名门望族标志的盾形纹章的愿望是很正常的,与那些富人乱花钱的愚蠢行为相比,这也是个无害的嗜好。但蒙田至 少在他的书里面没有显露出任何智力上和政治上的势利性,所以我们可以把这些流言蜚语看做是他那些心胸不太开阔的邻人的嫉妒。
如今,他们会从不同的角度来攻击他。他们将会追究他母亲的家史,然后互递眼色、心领神会地说:“你看!我们就是这样说的啊!"他母亲毫无疑问是个犹太后裔,这当然就解释了他的儿子的智力为什么如此超常,为什么会比普通百分之百的纯法国人更具世界性。
这听起来多么熟悉!难道不是吗?但这熟悉又令人痛苦。那我们为此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想我们能做的恐怕不会太多,除非我们能改变我们的整个教育体制,除非我们能纠正孩子们的信仰:世上有个上帝选定的种族。当然这种信仰如同相信有一个超级种族一样荒谬。
是的,毫无疑问蒙田的母亲是个犹太人。她属于一个很有名望的洛佩塞斯家族(现在成为洛佩兹家族),这个家族许多世纪以来一直在西班牙历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令人悲哀的狂热宗教徒统治时期,洛佩塞斯家族被迫接受了洗礼。几滴圣水滴到他们的额头上,可能对他们的信仰会产生奇迹般的作用,但这并不能熄灭这个奇特家族的熊熊燃烧的天才之火。如果把蒙田看做是一种异族通婚的典型产物,那我只后悔我的父母和所有前辈竟是如此纯血统的荷兰人。
蒙田的父亲看起来也是一个能力超凡的人,而且还有点儿古怪,只是由于超人的智慧和常识才没使他成为一个怪人。他对教育理论很有见解。在蒙田成为他的一个嗣子后(蒙田的两个哥哥全夭折了),他决定应该让他惟一幸存的儿子享受到每一次机会,以便能学到一点东西。老蒙田认为直接同哺育万物的大地打交道会大大有益于孩子的健康,因此他把孩子送给附近一个村庄的农家妇女抚养。他甚至认为,乡绅的儿子应该同他未来的仆人在绝对平等的基础上抚养。经历了朴素生活的初步磨练后,蒙田被带回到他父亲的城堡。但在这儿,他的仆人只说拉丁文(天知道他父亲是从哪儿找来这些人的),每天早晨他都被这美妙的声音唤醒。
这种环境加速了这个孩子智力的开发,以至于刚6岁,他便可以上公立学校(在欧洲实际上是私立学校,意在同教会学校区别开来)。13岁时,他便从私立学校升人大学,开始学习法律。21岁时他已是波尔多市政府的成员了。
当然,只有那些具有固定财产并拥有相当政治关系的年轻绅士才能成功地从事这样的事业。同时,这种幸运的环境条件,使蒙田有机会频频光临巴黎王宫,这也是他能在皇家军队服役的原因。否则,我们这位客人前30年的生活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蒙田是个非常有教养的年轻人(那个时代法国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人)。他进入了社交界(那个时代在法国有礼貌的年轻人都这样做),但当他吃了所有该吃的晚宴(当然有所节制),喝了所有该喝的酒(也有所节制),并同在那儿的所有可做爱的美丽女人做爱(很遗憾这回就不那么节制了)之后,他还做了那个时代法国其他的年轻人所不敢做的事。他不仅坦言他极其厌恶当时的生存方式,认为那只能是徒劳的精力浪费。他打算用他一生中剩余的时光做些有用的工作,并且从今以后,他将不仅仅满足于政治闲职以及对自己地产的管理。
蒙田为自己安排的有用的工作无非是写作。正是在他的书中,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一个人愿意绝对诚实地讲述他自己,讲述他对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的反应。让我重复一遍,“绝对诚实地”讲述自己。
1577年,蒙田开始写作《随笔集》,这一直使他忙碌到1592年他去世那一天为止。有时,他仍然要到一些地方走一走,但主要是为了身体的需要或因为一些官差。但在最后15 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在那著名的砖塔里生活得很幸福、很满足。在他被迫离开他的一方静土之时,他会扳着指头计算着日子,何时又能回到他那世外桃源,只有在那儿他才会找到真正的自我,只有在那儿他才会像往常那样利用所有可利用的时间来心情舒畅地描述米歇尔·德·蒙田,而不必努力使自己成为朋友和邻居眼中的蒙田。
很多人曾试图效仿他,但很少有人能像这个法国鲱鱼商和受过洗礼的西班牙犹太人的后代那样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

蒙田在他前半生曾与一个人交情甚笃,那位可爱的同伴名叫埃蒂安纳·德·拉·波蒂。可能正是这位朋友的死对他产生的影响太大,以致此后他决定放弃所有尘世中的追求。
这种推测(我没有其他确凿的证据来证实)源于这样的事实——蒙田在着手他的自传(因为那些随笔除了称之为罕见的诚实人的自传外,还会是什么呢?)前曾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来编辑他朋友的作品。他的这位朋友在死神突如其来之前是一名享有声誉的诗人。
这种为了纪念亡友的工作结束后,蒙田拿出一张白纸,写下了他的第一句著名的话:亲爱的读者,这是本以绝对诚实的精神写出的书。我想可以相当公平地说,当他完成最后一章时,他已非常忠实地履行了他的诺言。这些文章的确是一个男人内心世界最诚挚的体现。完全由于运气好,蒙田本人碰巧能提供所有能使这本书获得成功的要素。他不仅人品好,而且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毫无疑问,这两方面特性的巧妙结合,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新奇感,这种新奇感使这部作品成为过去4个世纪以来最畅销不衰的著作之一。
据说,尽管我亲爱的朋友斯蒂芬·邦斯尔比其他任何人旅游的次数都多,而且去过的地方之多超乎寻常,但对自己的每一次旅行,哪怕只是从华盛顿到乔治城这样短暂的旅行,他都用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看待并将其视为非常光荣的探险活动。蒙田同斯蒂芬·邦斯尔一样对生活持乐观态度。早晨起床后,先去做弥撒(因他很忠实于自己的宗教职责),然后吃早饭,饭后从他那高高的城堡窗户朝外望一会儿。经过这么多年来,他应该把那些景色熟记于心,但每一次眺望,都像先前从未看到过的一样,令他心旷神怡,因此不管什么进入他的视线,都很会成为他正在思考中的短文的主题。
毫无疑问,他心中永存的新奇感,正说明了他书中各章标题为什么总是那样令人惊喜,变幻无穷。“论悲哀”是论文 “哲学可使人们学会如何快乐地死去”一篇的标题。仔细考虑了书呆子的不幸结局后,他开始讨论读大量好书的愿望,食人者能引起他的兴趣,男人和女人的服装也同样能引起他注意。在写完了“睡眠的艺术”和“言辞的虚荣”两篇短文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可能“同时对同一件事又哭又笑呢”?
嗜酒会遭到尖刻的批评,但戒酒也会如此。人们在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王宫盛行的繁文缛节时更应该认真对待友谊和忠诚。现实中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对一个人来说是美味的“鱼子酱”,而对另一个人来说也不过是一般过咸的鱼子。
蒙田的这种随意的写作方法很自然地把他的读者分为两大敌对的阵营。有些人认为生活应该痛痛快快地过,快乐的旅行是没有固定路线的,可能要经过各种各样的迂回,而不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到达你的目的地。这些人会喜爱蒙田,会发现他是最好的旅行伙伴。但是一些少男少女们急于成事以节省时间,(我是否可问一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些人会称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将不愿与他为伍。
他们对自己的感觉直言不讳:“我们将等到‘雷蒙德·德· 萨布得的坦白…这一章(不就是他解释自己的生活哲学那章吗?)被缩减到三页后,”他们会这样告诉你,“我们也许会在一本文摘杂志上读它(假如我们没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的话)。但在那之前,那位法国老人太哕嗦,他讲得太多,他就是那种烦人的法国人,守着一杯酒,浪费一个下午,讨论着某 位长发诗人的最新一部大作中的某一行,而那位诗人则刚刚在蒙特帕娜斯的小阁楼上饿死。”
在某些方面,文学很像宗教。你要么喜欢某一观点,并无保留地、五条件地接受它;或者根本就不喜欢,因而没必要谈论它。蒙田的追随者会依然钟情于自己的老师,而批评蒙田者会继续讨厌他。如果他们相遇(若他们明智的话),他们则会论鸡蛋的价格或第二年逃税的机会或其他毫不相干的话题。最后,那《随笔集》及其作者就会被搁置一旁。
如前所述,从表面上看,蒙田恪守他那个时代的行为规则、道德规范。他绝非是个革命者,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进行正面的攻击。如果绝大多数人决定向国王效忠,遵守宗教规则,他也会百分之百地乐意接受他们的信仰,绝不会在别人去教堂祈祷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而去捕猎,也不会在人们站在街道上大声欢呼皇家成员的来访时而鼓动暴乱。
然而,这并不能妨碍他对宗教、治国之术、幸福家庭的真正基础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发表独到的看法。人们甚至怀疑他心底里究竟是不是教会的忠诚之子,是不是他所见到的那个世界(包括皇家)的真正崇拜者,因为真正忠实的信徒总是毫无争议地相信和接受。而蒙田不论写什么,总是问自己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究竟懂得些什么?”
笛卡尔会建议蒙田只相信亲眼所见到的东西,但笛卡尔当时还未曾出现,蒙田缺少的正是现代世界中人们最终才明白的那种“科学方法”。但这并不能妨碍他成为世上最著名的关于人类心灵活动及反应的最伟大的专家之一。在他那个寂寞的试验室里,他习惯于以一种维萨里式的完全冷漠超然态度对自己及邻人的冲动进行解剖、研究,但他的解剖还未达到维萨里那样的程度。
那位著名的佛兰芒解剖学家得出了许许多多明确的结论,但蒙田总是在找到问题的最后答案之前便停止了研究。他那种天生的不可救药的习惯——用怀疑一切的眼光看世界,(我真的能懂些什么?)使他不能对任何问题持坚定的立场,不能将世上的万物明确地分成黑白两类。他更喜欢中间颜色。由此证明 他自己本质上是从苏格拉底到威廉·詹姆斯时代所有知名哲学家的忠实的兄弟。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的某一点上,他们最终 也认识到永远的怀疑必须以牺牲精神自由为代价;而真理一旦 被接受并上升为信条,便可用来摧毁原来的朋友并使其本身成 为暴君,而此时的暴君要比它刚刚帮助摧毁的暴君更残酷、更无情。
这些预言家所谈及的怀疑带有某种神圣性。它不是指那些无用浅显的问题,(比如像那些过分聪明的小孩提出的总是故意为难星期日教堂老师的问题:“请问琼斯小姐,上帝是干什么的?”)而是一种非常谦恭的怀疑,是对某件事有所怀疑时充满了敬畏。然而,那毕竟是怀疑,是一种观点的摇摆不定;是在完全没有把握肯定所有证据之前不敢作出结论的恐惧;是担心生性嫉妒的上帝还隐藏着一些终极真理的碎屑。蒙田打算把它完全留给自己,认为那些凡夫俗子没有资格拥有它们。

如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样,怀疑主义作为一门哲学,宣称在科学领域之外没有绝对的知识,在单纯哲学领域内没有事实也没有真理。因此它鼓吹这样一种信条:暂且莫作判断。
对诸如此类的事我懂得不多(因我是一个艺术家,而非历史学家或哲学家)。但在我看来,怀疑论者在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如同健康的身体对人的生存一样重要,而且从整体上来说,与其他任何精神领袖相比,在使我们的世界变得更文明的过程中,他们的作用更大。从毕达哥拉斯到康德,他们一直以中庸、宽容著称,乐意倾听争论双方的观点,不愿给那些与他们意见不一的人提出苛责。
但他们中没有一位能达到蒙田那样的程度,他接受了他所面临的一切,声称在他的眼里,生活中既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因为一切依人们对日常生活问题的处理方式而定。如伏尔泰,他后来对他最初的怀疑进行了修正,因为他相信生活中的大多数困难都可由理性来解决,因此,随着年龄增长,蒙田越来越向禁欲主义者靠拢。他竭力使自己超越痛苦和欢乐之上,但没有获得太大的成功。他的反应极为健康,他的这棵法国肥沃土壤上的庄稼太强壮了,以至于使自己难以像罗马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或奴隶出身的伊壁鸠鲁在1400年前 试图做到的那样,彻底摆脱普通人的一切生活经历和情感。
有时,蒙田对伊壁鸠鲁的思想相当感兴趣。后者认为快乐是世上惟一的东西,因此应是我们所有努力的最终目的。但他的本性忧郁(他本人将其称为“牢骚”而非“抱怨”),难以在极力强调幸福是所有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的哲学中获得满足。
然而,现在我正在做着一件从来不该做的事。对于一般的作曲家和哲学家可以用几条加以概括,但对贝多芬和蒙田却不适用,因他们太复杂,头绪太多,其思想涵盖面太宽太广,难以用简单的几句说清楚。尽管这样,我还是决定试着写写蒙田。
总的说来,我觉得他是我们过去所讨论的人中心灵最为平衡的一个。他的心灵是如此的和谐平衡,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平衡,有时立于高山之巅,有时跌人万丈深渊的人来说,会受益匪浅的。
正是这种品性(使所有关键性器官相互协调的能力),使蒙田永远不能成为我们所喜爱的那种英雄人物。他的鉴别才能、他对恰当搭配的中间色彩的钟情,将永远使他远离于他的绝大多数同胞。他们崇尚极端,凡事非黑即白,这种情况在我们当今的体制中仍占多数。
进步总是少数人的事情,而不是多数人的事情。那些历史上的伟人们会认识到这一点,从而接受自己的命运:他们知道他们会在极端孤独中度过一生中大部分时光。但如果他们要想使自己已开始的事业获得成功,这种孤独感是不可避免的,悲叹自己的命运是没有用的。他们的回报在于他们意识到他们是在为公共利益工作,而不是为了自己。

1565年,蒙田娶了一位名叫弗兰西斯·德·拉莎塞恩的女土为妻。她是蒙田在波尔多市政府的一位同事的女儿。显然这是一种事先安排好的法式联姻(虽然我们北美人极力反对这种方式)。比起我们自己那种建立在短暂梦幻基础上的我们称之为浪漫的方式相比,这种方式更能为持久婚姻提供现实的基础。这位善良的女士给他生了个女儿,她顺利地渡过了危险的婴儿期,并从她父亲那里得到了16世纪后半期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家庭教育。
妻子和女儿是两位在蒙田的一生中扮演过角色的惟一女性。当然,除此以外还有一位女性介入,后面我将谈到她。
蒙田在王宫总是受到极大的尊敬,而他的前加斯科涅的邻居,来自纳瓦拉的亨利,一直极力说服他回巴黎。蒙田多次婉谢君王陛下的盛情邀请,其情形如同斯宾诺莎婉谢更强大的君主、法国伟大的国王路易十四。两人对授予自己的荣誉都非常感激,但他们却对另一样东西更珍视,胜过世上其他的一切,那便是个人自由。因此他们不想自己被束缚在一个位置上,为了自己的日常生计而对别人感恩戴德。亨利国王相当明智,没有对自己的臣民曾断然拒绝过自己的邀请而发怒。而蒙田通过偶访巴黎,借以向国王表达了自己的忠心。他向国王——他的统治者表示深深的敬意,一旦得到国王的谅解,他便返回自己的象牙塔中。
就是在偶然对巴黎的访问中,蒙田认识了一位16—17世纪最著名的女才子,一个名叫玛丽·德·贾斯·德·吉尔内的小姐,蒙田看来对这位博学多才的女子印象极好。由于他的年龄足可以当她的父亲,因此他便收她为义女。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在他死后不久,这位女士在母亲的陪伴下,不辞辛劳地赶到波尔多,向蒙田夫人表达她对永远不能忘怀的义父的去世深表哀悼。
这位著名人物的遗孀不仅盛情地接待了玛丽·德·贾斯·德·吉尔内小姐,而且还送给了她已故丈夫的著作的注释本,既有手稿也有印刷本。随后,这位忠实的义女为纪念她的义父作出了无人可比的贡献。为了奉献给世人一本完美的《随笔集》,她对所有的引文进行了准确的翻译,使这本名著能为大众理解和接受。
我刚才说过,蒙田决不会受到我们一般读者的热烈欢迎。他所创造的那种随笔形式对所有真正的内行专家来说都是盘味道精美的文学菜,但若同一个出版商谈《随笔集》的出版,他会马上敛起笑容,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怀表,说他必须立刻告辞,因为他只剩下5分钟时间赶火车了。那便是你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直到有人告诉他,你已离开了那座城市,返回了康涅狄格,他才会再次露面。这也难怪,随笔是作者对自己及他人的一些人生难题的思考,读起来艰深晦涩,买的人自然很少。既然还有那么多读者乐于购买书商们大肆宣传得好似唐尼布鲁克集市上的四叶红花草一样好卖的其他作品,书商们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找赔钱的买卖呢?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重新考虑这件事,我们本该在那天邀请爱默生的晚上同时邀请蒙田,然后我们就可获得一些有关随笔发行的真实统计数字,我们还会听一些相当有趣的谈话。因为那个思路敏捷的蒙田毫无疑问会大大地愚弄一下反应迟钝的爱默生,而爱默生绝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作为关注人类心灵的如此杰出的专家,蒙田很快就会意识到在这儿他又一次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他会作出相应的反应。但现在太晚了,我们不会重复邀请。我们只能面对现实。

蒙田是我们客人中第一个到达的。他后来向我们解释说他是怎样碰巧乘船来的。“迄今我从没有机会重访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他说道,“因此,我充分利用了这次机会。我先去了波尔多,想想当我发现我那可爱的塔依然矗立在那里时,我多么高兴。在波尔多我雇了一条鱼帆船,与我们过去作鲱鱼生意时的那些船没有多大区别。经过几次错航、晕船和低劣的食物的充饥,使我备受折磨,最后那些家伙把我送到了你们这个小岛上。”
我问蒙田他的小帆船在哪儿等他,而他告诉我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对自己不能谈得更具体些似乎有些歉意(像其他客人谈自己行踪时一样),然后就此结束了他的话。这就是蒙田的人生哲学:“我们知道的太少,然而能讲的更少。”
这倒给了我一个机会向他表明,我不仅仅读了他的书,而且还能随时引用他的话,当然这样说说似乎很容易。
“蒙田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对此一无所知吗?”
他意识到我指的是他那句箴言,便笑了。“是的,我想是 这样,”他答道,“恐怕我是无法让人们忘记那句话了。一个人可能说了一句话,并且写了下来,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一个人一天可能要说上百次那样的话,世人让千百句这样无足轻重的语言随风消逝后,便忘记了它们,而只有一句留了下来。于是那位可怜的作者在他以后的生涯中,必须装作像那位曾提出那个不朽问题——‘我究竟懂得些什么’的智慧圣人。他终生笔耕不止、呕心沥血创作出的所有非常严肃的著作都被忘却,或被当成包装纸,包香肠或猫肉,但只有这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流传了下来。”
“你说得有道理,先生。”伊拉斯谟说。他听了蒙田刚才的大部分独白,很想被引荐一下。
“对不起,蒙田先生。这是伊拉斯谟博土,杰出的学者,想必你一定对他的作品很熟悉。”
蒙田急切地握住这位荷兰老人的双手说:“这的确是令人 幸福的时刻。不幸的是,您这位令人敬重、学识渊博的博士离开我们时我只有3岁,如果当时您哪怕再等一年,我就一定能够在您依然健在时读到您的著作。自那时起,我一直在读您的著作,我的书房里有好多您的书。现在——多么伟大、幸运的时刻啊!我终于把创造智慧的双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毕恭毕敬地,几乎是谦卑地把伊拉斯谟领到炉火旁。从费里茨手中接过一杯雪利酒,高高地举起说道:“为了我们共同的老师干杯!”在这样的场合,伊拉斯谟总是喜欢运用他最优雅的简短话语、最纯正的西塞罗式的古典拉丁语说几句话,可是就在他准备高谈阔论时,我们的房子忽然震动起来,就好像发生了地震似的。瓦片哗啦啦地从房顶掉下。我也十分担心我们的窗户。
“一定是列奥纳多,”费里茨说道,“刚和他的小军官回来,想再练习一下飞行。我想他一定落在了我们的烟囱上。上帝快救救我们吧!他来了。”他急忙向门外冲去,但还没到门外,门便突然大开。一个极可怕的声音喊道:“谁的主意?让我的主人等在门外。你们的礼貌到哪儿去了?你们这些流浪 汉、土匪、骗子、爱吃奶酪的笨老鼠!”
蒙田乐了,“好熟悉的声音!”他说道,“我听出来了。 你不会今晚也请了好医生拉伯雷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吧,并让他带上那个可爱的高康大?”
费里茨说是的。他说得对,我们的确邀请了那位医生,但只字未提让他带任何人来。 “不用担心,即使他这样做了,那医生也懂得如何管教他 那个笨头笨脑的孩子。”
的确如此!恰在此时,我们听到了拉伯雷的声音。他处于极端愤怒的状态,很明显在生第三个人的气。
“闭上你的嘴,高康大。”我们听到他在吼叫,“别说 话,你这个魔鬼,听到了没有?我告诉你不要说话。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已够多的了。我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的所作所为像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你使我生气。我对你非常生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随后而来的是一阵我们从没听到过的哭泣、呻吟、嚎啕大哭。然后只听到有一种悲哀、痛苦的声音在乞求原谅,声明绝非恶意,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好意,只觉得好玩。
“我知道你本意是为了好玩,我的小笨蛋,但你却惹下了很大的麻烦。为此,你不能进去,必须整夜呆在外面!还有,这房子也容不下你。所以走开——让我们清静清静。至少一小会儿,别再打扰我们了。在动身前我给了你一只煮熟的鸵鸟,我告诉你先不要吃的,如果你没吃的话,那一定还在你的背包里。拿出来吃了吧,这样你就会安静些。然后,别再烦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再烦我!”
“那你就不再生我的气了,亲爱的主人?”巨人抽抽搭搭 地说。
“是的,我不生你的气。但你要保证从现在开始不再给我惹麻烦,否则下次我将把你留在家里,而带庞特古埃出来。”
“我会很乖的。”高康大低声下气许诺道。 “那么走开,给我走开!去吧!” “是的,主人。” 拉伯雷走了进来,没向任何人打招呼, 甚至连正眼看我们都没有,便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揉了揉膝盖,绝望地说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让那个傻子陪我一块出来。每次他都信誓旦旦,说会很乖,可到头来总是这个样子。
“当然,这些巨人是非常忠诚的,他们虽不太聪明,却非常忠诚于主人。碰巧目前国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巨人,不仅有巨人还有侏儒。如此众多的侏儒向我们逼来,以至于比巨人还危险。有人告诉我,这些侏儒和巨人属于一个英国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一个叫米斯特·斯威夫特的英国人。他比我晚一个半世纪,我想他是英国教会或现在所称的英国国教会的主教,他开始写作时需要那些人物,就像我成为作家后需要我自己的人物一样。如果我坚持搞医学或宗教的话,将会免去多少麻烦啊!
“但那些抱怨如今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毕竟,我并不是惟一的一个有权创造痴女、蠢男组成诺亚方舟的文人。我对天发誓,我对米斯特·斯威夫特绝没有丝毫的恶意。巨人越多越好。在我们这个满是笨蛋的世界里,很需要他们。是的,非常急需他们。但随后会发生什么事呢?那些庞然大物也许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么聪明。他们一方面对于创造他们自己的人无比嫉妒,另一方面又对人们出奇的忠诚。
“由于某种原因,我的那些低能笨拙的巨大孩子似乎认为米斯特·斯威夫特无权创造出自己的巨人。我至少有一千次地告诉过他们我不介意,我们的星球相当大,足够容纳他们全部。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没有!我的那些暴徒同米斯特·斯威夫特的那些巨人一见面,便会爆发战争,一场真正的巨人之战,巨兽企图将刀刺进波吕斐摩斯的同时,歌革正要开玛各的膛。“今天下午,刚开始的时候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高康大注意到我有点疲倦,就把我抱起,扛在他的肩膀上。随后,鬼知道他们一直藏在什么地方——突然一大群小人——我想人们 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吧——向我们冲过来。他们由三四个从未见过的高大粗壮的大人率领着。这已是老生常谈了——斯威夫特笔下的小人们杀气腾腾地追赶着我的那些巨人。
“高康大一看到他们,就变得非常兴奋,马上扔下我。我向你们担保,从他的肩膀上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至今我仍能摸到头上那个大包。
“有一阵子我想他们会使你们的整个小岛沉人海底,他们发痛地跺着脚,大喊着,尖叫着,咆哮着。那些小人们,那群可恨的暴民,径直追赶我,他们爬上了我的胳膊和腿,用小剑砍我。就在那时,突然——那边又出现了一个巨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几乎与我的高康大一样高,但穿着却相当不同,看起来他好像出生于50年前,穿着高高的皮靴。
“他站在一条河边,嚼着一根稻草,静静地观察着,好像在欣赏一场游戏。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场游戏。可对我却不是,因为高康大的处境很危急,极其危急。斯威夫特的一个巨 人抓住了可怜的高康大的后颈,另一个拿出刀子,准备割断他的喉咙。这时我突然看到那个巨人俯身探向他立足的那条运河,抓住一条碰巧驶过的小船,瞄准目标,嗖的一声,把它投向斯威夫特的那个正把匕首刺向高康大喉咙的巨人。投掷得真棒!那船狠狠击中了巨人,竟把他的脑壳砸碎了。他惨叫一声,仰面倒下。不等他再次站起,只见我那个高康大一把将他提起,把他扔到了沙丘那一边的海水中。
“这个凶恶的家伙一定是那伙暴徒的头儿。因他一走,那群可恶的鬣狗便掉转屁股拼命逃掉了。当然,我迅即冲到刚才救我们的那个勇士面前,向他表示感谢并询问他的名字,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报答他的善举。”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噢,先生,你知道我们法国人没有记外国名字的天分。不过,他的姓好像是什么‘Buni。n’或‘B。nni。n’——同‘洋葱’那个词发音很相像。”
“是否叫保罗·班扬?”
“有可能。”
“那他的名呢?”
“他的名我还记得。因它很像‘使徒保罗’的名字。”
“好,”我对费里茨说道, “我们的小岛要热闹了。想一想班扬千里迢迢来到荷兰了!”
“他是谁?我怎么从不知道这么个人。”
“是的,你不会知道的,他是我们美国西部的一位英雄,他相当庞大,他——万能的主啊,现在出什么事啦?”说着,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此时就在我们房外,一声巨响,好像另一次地震突然袭来。烟囱又塌了,椽梁开始吱吱作响,并不断发生断裂。墙也好像要倾颓,然后一片响声,仿佛教堂的钟被飓风吹打着在疯狂地响着。
拉伯雷首先坐不住了。“又是那个傻子,他什么时候也没 记性,”他朝我们喊道,“但这一次我要教训他一顿,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转向广场对面。高康大正洋洋得意地坐在市政厅的房顶上,斜靠着塔(钟掉了下来,因此发出响声),津津有味地嚼着那只煮熟的鸵鸟。
“高康大,”拉伯雷命令道,“下来,到这儿来。现在就来,我说,过来!”
巨人站起来,有点儿忸怩不安 现在就如同做了错事的小孩,但又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的,主人。”他一边极其小心地跨过一道道门槛,一边不停地嚷着,“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高康大,把那个盘子给我,把你的晚餐给我。”
“但是,亲爱的主人,我一口还没吃呢,我一直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呢。”
“噢,那你找到了,”拉伯雷说道,看起来却气疯了,“是的,的确你找到了个好地方。看一看你干了些什么,你这个弱智、傻瓜、低能儿、笨蛋,你这个英国种!”
高康大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教堂的钟填满了市场和街道。他低下了头,“对不起,主人,”他说道,“我实在饿了,没想到。”
“是的,你从没想到。你总是道歉,但你从来都没想到,这一次我要让你想到。把你的盘子给我。”
高康大递给他盛有食物的盘子。拉伯雷双手接过盘子将它交给海因:“请把它藏起来,藏到一个这畜生找不到的地方,放的时候要小心些,他饿的时候会非常聪明的,几乎同人一样。”
高康大眼含泪水。“主人,”他乞求道, “亲爱的,亲爱的主人,你不会让我挨饿口巴!”
“我就是要这样。直到明天早晨,不会让你沾一丁点儿吃的东西。”
“可是,主人,尊敬的主人,我会饿死的!”
“早这样我就谢天谢地了,那将免去我多少麻烦啊!”随后转过来对我们说,“我想牧场上没有奶牛了吧?
“11月不会有,它们全呆在牛棚里。”
“放绵羊了吗?”
“没有。”
“山羊呢?”
“我们只有几只,全圈起来了,
“很好。那他就不会带来什么祸害了。让他饿一会儿对他有好处,也许会给他一个教训。现在,先生们,我必须再次向你们道歉。那现在你们也许会给我一些吃的。我也很饿,几乎能把高康大吃下,但也许首先您要给我介绍一下您的客人。”
很明显,这将是一个充满意外的晚上。首先出现了高康大事件,但现在该轮到他的主人了。我注意到拉伯雷一直在注视着伊拉斯谟,好像在问自己:“我是在哪儿见过他的呢?是在哪儿呢?”
“拉伯雷先生,这是德西德里斯·伊拉斯谟。”费里茨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拉伯雷就双膝跪倒在伊拉斯谟面前。就像刚才那个宠物巨人的动作一样,这个动作是如此滑稽,以致弄得伊拉斯谟很是尴尬。随后拉伯雷握住这位老人的双手,轻轻地拉到自己的唇前。
“父亲,”他说道,“我尊敬的、深爱的父亲,也是我的母亲,世上我欠债最多的人,我终于见到您了。”他确实热泪盈眶了。
伊拉斯谟对此感到震惊万分。
他说:“看到一个陌生人给了我如此崇高的荣誉和爱心,让我简直太受宠若惊了,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值得受到如此的尊重。请过来,善良的先生,坐下,安心地坐在我的旁边。告诉我为什么你对我有那种看法。父亲?是的,我可能是某个人的父亲。但母亲呢?即使尽力展开想象的翅膀,恐怕也有点儿太离谱了吧,对吧?”
“一点也不,”拉伯雷从极度兴奋中镇静了下来回答说,“当你了解到你对我意味着什么时,你就会明白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了。我是在倍雷家族的书房里首先看到你的作品的。他们对文学非常感兴趣,而且每次你的书一出版,他们都要买一本。就是在那儿,我遇到了你。要不是你的话,我敢保证,我决不会拿起笔来写作的。你的作品使我获得了创作的灵感。随后,我读了你出版的所有的书。即使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那么亲近。现在,我看到了你,触摸到了你,这的确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即使这一天是在我死后 400年才来到。”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因为他对伊拉斯谟无比崇拜,要不是厨房里传来了最受欢迎的通知——“先生们请入座,汤马上就到”,他也许还会持续谈上一个小时。

这是我们连续第17个每周一次的晚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宴请了多位客人,可以对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学识、品味作一些比较。我们发现:这些政治家大多属于那种最不受欢迎的人了。他们中大多数人一直很乏味。当然我们称托马斯·莫尔也是位政治家,但他仅仅对政治有所涉猎,只作为一种副业。那些出身王室之人也并不好多少。至于神学家——唉,我们心中有数,因此倒也没有太多失望。科学家们若有机会谈自己的喜好,还是表现不错的。那些地地道道的说教主义者,也不太令人兴奋。他们的自我意识太强,太以自我为中心,以至于不愿接受别人的思维模式。如果我们有机会同孔子直接交谈而不用翻译, 那么他可能是我们客人中最有趣的。一些职业哲学家对非哲学家大都持先人为主的偏见,以致他们难以成为很好的进餐伙伴。
那么,谁与谁在一起才是度过良宵的最佳伙伴呢?
可以肯定地说,这种人不是某方面的专家,而是个杂家,是对古代文化理想有点灵性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文艺复兴给了他们施展各自才能的机会,使他们重新恢复了原来巴罗克风格时期的荣誉地位,并且在洛可可时期也取得过一时的辉煌。但当所谓的专家出现后,他们就被粗鲁地彻底地赶下了舞台。随后,这些具有杰出才能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便被告知从今以后他们那种不学无术、闲聊胡扯的时代结束了。从那时起,世界将属于“具有真知灼见的人”。
那天晚上,当我们聆听了伊拉斯谟、蒙田和拉伯雷的谈话后,我们再一次感触到这些专家对过去那种文明生活方式带来多么大的冲击。这三人中,伊拉斯谟是惟一的一个多少能称为专家的人,因他曾是个职业教师,只是从教的时间太短,还不是以使他的思想意识僵化。从教学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他便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常常悠然自得地在帕纳塞斯山坡漫游,既无固定的住处,又无明确的目的。拉伯雷在成为作家前是一个神学家、医生和私人秘书。至于蒙田,他做了一个人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由一位农家妇女哺育成人,因才华出众,一度成为国王的私人朋友及可信任的顾问。他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实际经验,精通那些只能从女性朋友那儿才能学到的所有微妙的生活本质。在他品尝了凡夫俗子的各种各样的经历后,毅然放弃了职业生涯,决定成为一名作家。因此,那天晚上我们和三个地地道道的杂家在一起,或用一个现今比较生僻的词来说,我们和三个彻头彻尾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在一起。我希望能录下大家所说的话,但我们必须遵守我们默认的协议,那时维勒还没有通电,用录音机是不可能的。
晚餐的第一部分结束后,顺便说一句,这是一顿非常丰盛 的晚餐,并伴有非常适合客人口味的音乐——我们把话题转向一般的政治问题,在伊拉斯谟(他似乎已猜出我们的意图)的帮助下,进人了可以冒险提出一个明确问题的时刻。费里茨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能给我们制定一个方案,使我们有希望像文明人那样生活,而不像丛林中的动物那样生活呢?”
拉伯雷和伊拉斯谟都向蒙田鞠躬,好像暗示他就是给我们答案的人。蒙田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阿维尼翁红酒,说道:“如果可能,我想再听一些你刚才放的那个年轻的奥地利人的音乐,那音乐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听着柔和的音乐,我的大脑可以更好地思考,这可能是从孩提时期就养成的习惯。”
我让乔告诉海因将带子倒回去,以满足蒙田的这一小小要求。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伊丽莎白·舒曼的熟悉的歌声。蒙田笑道: “亲爱的朋友们,关于那个问题——幸福生活的正确处方的答案几千年前就已经有了,但没有人真正想深入探究,寻找答案。人们不停地将这个问题提出来,但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屑于认真地听一下,我深信从现在起到一千年后,那处方将依然不变,答案会一直摆在那儿。即使是由最博学的药剂师配出的最佳方剂,如果病人将它扔到窗外,并随后将他的医师也扔出去,那又有何用呢?”
我们希望他能详细解释一下那个有点儿神秘的观点,但我们没说,我们只是等他继续讲下去。他呷了一小口阿维尼翁红酒,又接着讲起来。
“假如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他建议道,“在统治这个世界?谁创造了天和地?谁掌握着—切权力?谁是所有智慧的化身?”
“是上帝。”伊拉斯谟说道,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阿门。”拉伯雷也做了个同样的动作。
“很好,对于这一点我们都同意。我们宇宙的一切行动都掌握在上帝手中,他适合那崇高的位置。”
“的确是这样。”拉伯雷说。
“当然是这样。”伊拉斯谟说。
“那我们将精神世界的事务委托给谁管呢?”
“教皇。”拉伯雷说道。
“也许会把一些分给皇帝。”伊拉斯谟说道,对自己的小玩笑很是满意。
“我再次表示完全赞同,”蒙田说道, “但现在请回答我这个问题:教皇和皇帝怎么才能掌权?”
“通过选举。”拉伯雷说道。
“对不起,”蒙田说道,“我像一个乡村教师在详细盘问 小村民《教理问答》中的问题。请原谅,这是惟一能证明我想阐述的观点的方式。教皇和皇帝要被选上了,就像我被选上波尔多市长一样。那么是谁选举了我呢?”
“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是怎么进行选举的,”伊拉斯谟对他 说,“但是在荷兰,市政委员、郡长、名誉郡长、县治安官会投你的票。如果你的票数比你的竞争对手多,你就有可能得到那个位子。”
“而那些高级市政官和司法长官又是怎么得到那些颇有权力的位置的呢?”
“因为他们是选区内最杰出的人,”伊拉斯谟带有几分欣慰的口气说, “我认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能读能写!”
“是的,”拉伯雷补充道, “他们都会计算,能把保险柜 里的钱数得一清二楚。”
蒙田对这些言论未作任何评论,而是继续用他那种文雅的方式进行探询。“那是种很好的体制,”他说道,“至少从理 论上来说是这样。大家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体制。几天前我读到一篇中国哲人的文章。此人生活在比伟大的柏拉图还早几百年之前。如果我的译文正确的话,下面就是他所说的话:‘让最称职的人统治他的同胞。’柏拉图,这位古代圣人中最博学的一位,也作了类似的评论。苏格拉底也是如此。还有亚里土多德。所以,所有智者都对这一问题做过严肃的思考。让最适合统治的人才来统治,但他们到底做出了什么成就呢?”
“我想并不太多。”伊拉斯谟说。
“那,我尊敬的大师,”拉伯雷说道,“这等于又重新回到了问题起点。”
费里茨冒昧地打断了他们,问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先生,那你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
蒙田习惯性地耸耸肩,“我不知道,”他说,“也许除了那个答案,像生活中的许多其他问题那样,或许就根本没有解决办法。”
现在伊拉斯谟开始发言。这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因为他一旦舒服地缩进那把椅子里,整个晚上他几乎就不挪地方了。
“蒙田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他开始说道,“还有您,我尊敬的医生,请你们允许我谈几点自己的看法。我从不敢称自己有多么虔诚,但我一直想做个非常好的基督教徒,只要我活着,我就是基督的忠实的儿子。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受过一定的神学训练,因此也许我的话有几分威信,至少,在援引《圣经》时,我不会离谱太远,因为我熟读《圣经》。
“蒙田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再寄希望于另外一个政治预言家来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找到一种正当的、合理的政府形式。对此我们都完全赞同。既如此,我们就只需要设计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通过这种办法,我们就能找到那个最适合统治的人,并赋予他机会。在我看来困难不在于能否找到那个人,因具有超常能力的人毕竟太少,他们很快就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而在于我们如何安排才能让他当选,以不至于使他的位子被某个能力绝对低下的人占去,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后者或许会更适合大众的口味。
“进一步说,即使我们暂时抛开政治和治国才能这些问题不谈,那还有精神问题。我们要不要法律指导我们的精神行为呢?我想似乎不需要。就在这间充满友好气氛的房间里,我有幸遇到蒙田先生刚刚谈到的那个著名的中国政治家。唉,我从没读过他写的任何东西,但我曾听到过那位被他的信徒称为 ‘佛陀’的印度圣人释迦牟尼的大量的故事。
“在我们的救世主诞生之前很久,他好像教导他的门徒说,爱自己的同胞永远应当是他的行为和思想的指导准则。苏格拉底当然是世上最明智的人之一,他总是强调追随守护神的必要性。所谓守护神,即静静地发自内心的声音,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良知’。这良知自动地告诉我们选择的道路是对还是错。我从作品中了解到的大多数拉丁哲学家和希腊哲学家,那些我本人很熟悉的人(也许我可以这样说),从伊壁鸠鲁到马可·奥勒利乌斯,实际上他们都强调同一观点,即为了在尘俗世界获得真正幸福,我们必须首先获得内心的满足,而内心满足来自一种认识,即我们从没有故意做过一些将来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感到愧疚的事。
“甚至那些整日沉湎于野蛮的异教信条中的罗马人,也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你该记得贺拉斯的诗句‘一个诚恳正直的 人,——颗无怨无悔的心,无缘结交所有虚伪的行为’——这句话值得每一个基督徒天天诵吟。
“随后来了我们的救世主,如同圣徒马太所说,他教导我们,所有诫条中最伟大的一条是——我们应以整个心、整个灵魂、全部思想爱我们的主、我们的上帝,而且我们应爱我们的邻居如同爱我们自己一样。现在,我问你,我的朋友,难道有比‘爱邻如己’更伟大的诗句吗?”
“从来没有。”蒙田说。
“的确从来没有。”拉伯雷说道。
我和费里茨保持沉默。这似乎离我们的话题稍远了点。
“那么,”伊拉斯谟继续说道,“既然我们明白讲这些话 时我们人类的精神和道德境界已达到了最高点,那么我们是否还有必要等到另一位预言家到场为我们指出更好的呢?难道我们还没找到一副无可比拟的指南针来指导我们的人生航程吗? 为什么还要更多的或更好的呢?”
伊拉斯漠呷了一口他晚上通常喝的饮料——低度摩泽尔白葡萄酒。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时停了一会儿,随后低声说道: “如果我们都对此持一致意见,如果就这么简单,那我们为什么从来不去尝试这样做呢?”
“难道我们没有吗?”拉伯雷问道,“一刻也没有过吗?”
“是的,一些人时不时地在此处或彼处这样做过,但他们从未坚持太久。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中所有人都坚信那是惟一的拯救途径,那我们为什么不时时处处遵守那一法则?蒙田先生,还有你们,我亲爱的各位朋友,你们对此的答案是什么?’’
“啊,’’蒙田答道,“我只能再次回答我不知道了。”在座的其他人都没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时钟敲响了,11点45分。我们就意识到不久我们都要道晚安了。我看了看费里茨,费里茨看看我。又是一个充满着理解和伟大友谊的夜晚。我们想再进一步探讨那个问题,但恐怕太迟了。拉伯雷早已显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站起身,请求向门外看一下。这无疑会打扰进一步谈话的气氛。
“外面没下雨,亲爱的医生。”费里茨说道。他刚刚看了看天气。
“令我担心的并不是那雨,我怕的是我也许对可怜的高康 大有点儿太苛刻了。他的确没什么恶意,只是和大多数巨人一样,太笨了,但没有人比他更可靠,更忠诚。”
说着他打开了门。高康大躺在那些鹅卵石上,头枕在已拔出地面的几棵树上。他没睡,眼睛瞪得大大的,死盯着费里茨的房门,极像那些纽芬兰岛的狗,在门外一直等着它的主人。
“噢,可怜的东西,”拉伯雷出于同情,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我责备你之后,你一直很乖吗?”
“主人,我一生中从没这么乖过。”
“那你整整一晚上没吃没喝?”
“我没什么可吃的,不过,我渴时,就到码头那边喝点儿水。水太难喝了,简直像海水,让我快窒息了。因此当我看到村庄外有一铁罐水时,我就喝了。”
“天哪!”乔说道,她走过来仔细打量这个巨人,“怪不得水槽的水不流了,这家伙一定把我们水库的水喝光了,那你告诉我,没有水我怎么洗盘子?”
“等明天再洗吧。”费里茨告诉她,“他们很快就会把水塔注满的。”
“不会的,”乔说道,“我们的管道工是个地地道道的顽固加尔文主义者,他星期天绝不上班。”
“那我们就从米德尔堡请几名管道工来。”
“他们一样差劲。”
“那盘子就只能放着不洗了。海因在哪儿?噢,还保存着那只煮熟的鸵鸟或其他什么的?” 海因
“当然啦,那可是件费力的工作,不过,我还是把它放到地窖里面了,想要吗?”
“是的,拿出来好吗?”
一会儿海因回来了,身后拖着那只鸵鸟。费里茨转过身来对拉伯雷说道,“我亲爱的医生,帮我们一个忙。我们不愿看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位客人饿着肚子回家。你就原谅了那小巨人吧,至少给他吃只鸡腿。”
“那么,仅这一次。”随后转向高康大,“看,我的可怜 虫!这位好心的先生替你说好话了,吃晚饭吧,快一点,我们该走了。当然我非常愿意在这令人愉快的泰勒默大寺院多呆几 个小时。”
同时,伊拉斯谟和蒙田也相互热情地道别。很显然他们都感到与对方在一起非常高兴。关于高康大,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真令人感到有点儿可怜。但他把啃过的骨头处理得不太恰当。他把大部分骨头直接扔到港湾中,人们第二天发现了这些东西,被传言说成是海水把一条鲸鱼的残骸冲到了我们的海岸 边。
巨人花费了4分钟时间吞食他的晚餐。随后,他在费里茨的房顶上小心地擦了擦手,宣布道:“准备好了,主人,我们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很好,”拉伯雷告诉他,“也许蒙田会很乐意与我们同行。如果没弄错的话,我们应该是同一个方向。”
“我很乐意,亲爱的医生。”蒙田答道。他向我们表示感谢,说这是他最近400年来度过的心情最愉快的晚上。然后他让高康大把他拿起,小心翼翼地装进高康大的口袋里。
“在这儿我们会非常舒服的,”拉伯雷和蒙田到一块儿后向我们喊道,“那家伙千万别把洋葱放进来,他非常喜欢洋葱。现在,小家伙,我们上路吧!再见,先生们,再见,我尊敬的父亲伊拉斯漠,你一回去我就找个时间去看望您。向你们表示万分感谢,尤其是厨师。多愉快的一晚啊!”
说着,高康大便开始迈步了。当他转过市场拐角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我们惊奇地发现蜡烛仍在燃烧着。于是我们把蜡烛吹灭。然后我向每一个人友好地道一声晚安,便回家了。穿过市场时,我注意到有一棵树不见了。想必它一定是成了高康大手里的一根拐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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