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他们偶然降生于其中的世界,中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看待的
日期是一个大有裨益的发明。没有了它,我们将一事无成,但如果我们稍有不慎,就会被它捉弄。它容易使历史过分地精确刻板。举个例子吧,当我谈到中世纪人的思想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476年12月31日,所有的欧洲人突然齐声说,“啊,现在罗马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我们正生活在中世纪,多有意思啊!” 你可能早已发现查理曼的法兰克宫廷里的人具有罗马人的习俗、礼仪举止以及人生观。另一方面,当你长大成人时,你将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还从未超越洞穴人的阶段。一切时间,一切时代都是叠然杂陈的,人们的思想也是代代相连、薪尽火传的。但如果要研究中世纪许多真正的代表人物的思想还是有可能的,而且可以告诉你普通人对待生活及生活中许多复杂问题的态度如何。 首先需要记住的是,中世纪的人从来没想到自己生来就是自由身,认为他们可以来去自由,随心所欲,靠自己的能力、精力或运气把握自己的命运。相反,他们全都认为自己是一切事物总体中的一部分,不论帝王、农奴、教皇和异教徒,还是英雄和地痞流氓、富人和穷人、乞丐和小偷,全都包括在内。他们接受神明的法令而不问为什么。在这一点上,他们与现代人判然有别。现代人拒不信命,而总是想方设法改善他们的经济政治地位。 对于13世纪的善男信女来说,神奇快乐的天堂或妖魔苦难的地狱的来世绝不仅仅是一句空话或语义含混的神学词语,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中世纪的自由民和骑士们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用来为来生做准备。我们现代人在功德圆满地度过一生之后,以古希腊和罗马人的安详冷静的心态对待崇高的死亡。在经过了60年的坎坎坷坷后,我们也会心满意足地安然长眠。 在中世纪,死神的骷髅咧嘴微笑,骨骼格格作响。它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人们。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琴声唤醒他意欲处死的对象。他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当他们外出散步时,他就在灌木丛后面向他们微笑。如果你在童年时听到的不是安徒生和格林的神话故事,而尽是些坟茔,或可怖的疾病之类使人心惊胆战的故事,你也会生活在对最后时刻和可憎的世界末日的终身恐惧之中。这就是中世纪儿童的真实写照。他们活动在一个魑魅魍魉的世界里,只是偶尔才出现几个天使。有时,对未来的恐惧使他们的灵魂充满了谦卑与虔敬,但这影响着他们走向另一极端,使他们变得心狠手辣、多愁善感。他们先是把被占城市的所有妇孺统统杀掉,双手沾满了无辜牺牲者的鲜血,然后虔诚地走向神圣之所,祈求仁慈的上苍宽宥他们的罪孽。是的,他们还不仅仅止于祈祷,他们还会流着痛苦的眼泪,忏悔他们最最邪恶的愆尤。但是第二天他们又会在伊斯兰教徒住地大开杀戒,心中没有半点怜悯。 当然,十字军都是骑士,他们遵循的行为准则与常人稍有不同。但在这些方面常人与他们的主人毫无二致。常人恰似一匹易受惊的马,一个影子或一张废纸就能吓他们一跳。他们也可能忠心耿耿地任你驱使,并将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但在其迷狂的想像中见到鬼怪时,他们就可能会惊逃,并极尽破坏之能事。 然而,在评论这些好人时,应想到他们的生活条件是极其险恶的。他们假装斯文,实则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查理曼和奥托被称为“罗马帝国的皇帝”,但是他们与真正的罗马皇帝(如奥古斯都或马库斯·奥里欧斯)有着天壤之别,正如刚果的“皇帝” 旺帕与受过良好教育的瑞典或丹麦统治者有着天壤之别一样。他们是生活在灿烂古迹上的野蛮人,但并没有分享到文明的好处,因为他们的父辈和祖辈已将其破坏殆尽。他们胸无点墨。今天12岁孩子所知道的事情,他们都懵然不懂。他们只能从一本书上获取全部知识。那就是《圣经》。但《圣经》中能够起到改进入类历史作用的只是《新约全书》中那些教导我们博爱、仁慈与宽恕的章节。若作为天文学、动物学、植物学、几何学和所有其他学科的手册,这本令人尊敬的书则并不是完全可信的。在12世纪,中世纪的图书馆中又增加了第二本书,那就是公元前4世纪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编纂的实用知识的大百科全书。基督教会为什么愿意把如此高的荣誉给予这位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而他们一直在谴责所有其他的希腊哲学家,认为那是异端邪说,对此我不得而知。但是,亚里土多德被认为是仅次于《圣经》的唯一可信赖的导师,他的书可以安心地交给真正的基督徒。 他的著作是辗转传到欧洲的。它们从希腊到达亚历山大城。然后又由在7世纪征服埃及的伊斯兰教徒把希腊文译成阿拉伯文,穆斯林把它们带到西班牙。于是,科尔多瓦的摩尔人的大学中开始讲授这位伟大的斯塔吉拉人(马其顿的斯塔吉拉是亚里士多德的故乡)的哲学。阿拉伯文本又由基督教的学生们译成拉丁文。这些学生们翻过比利牛斯山脉,渴望得到自由的教育。这一名著的译本几经周折,终于在欧洲西北部各学校中普遍传授。其具体过程不甚了然,但使人感到颇为有趣。 中世纪最有才华的人物靠着《圣经》和亚里士多德开始解释天地间万物与神所传达的旨意之间的关系。这些翘楚精英,或他们所称的学者,的确是极富智慧的。但他们的知识仅仅来源于书本,从不深入实际去观察体验。如果他们想要讲授鲟鱼或毛虫,他们就去看《新旧约全书》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然后把这些书中有关鲟鱼和毛虫的论述兜售给学生。他们并不出门到最近的河里捉一条鲟鱼观察一番,也不离开图书馆到后院捉几条毛虫,更不到这些小毛虫出没之地观察研究它们。甚至连大阿尔伯图斯·马格纳斯和托马斯·阿奎那这样著名的学者也不去追究巴勒斯坦的鲟鱼和马其顿的毛虫与西欧的鲟鱼和毛虫之间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偶尔,有一个像罗杰·培根这样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出席学者们的研讨会,并开始用放大镜和好玩的小望远镜来做实验,把鲟鱼和毛虫带到讲堂,而且证明它们与《圣经·旧约》和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动物不同,但是感觉良好的学者们却摇头表示异意。培根走得太远了。他竟敢提出,一个小时的实际观察要比读十年亚里士多德的书更有价值。那位伟大的希腊人的著作,尽管它使我们获益匪浅,但最好还是不要翻译出来。此时,学者们就跑到当局那里去告状:“这个人对国家的安全构成了威胁。他要我们学习希腊文以便能读亚里士多德的原著。为什么他对我们的拉丁——阿拉伯语译本说三道四?数百年来我们这些信徒对这些译文深感满意。他为什么对鱼和昆虫的五腑六脏如此好奇?他很可能是一个邪恶的巫师,想用他的巫术把我们的既定秩序搅乱。”他们把自己的理由说得天花乱坠,使以和平的卫道士自居的当局大惊失色,竟然使培根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只字未写。在培根恢复了他的研究之后,他汲取了这个教训。他用一种奇怪的符号写书,这就使得他的同时代人不知所云。当教会力图阻止人们提问一些导致怀疑和不信教的问题时,耍这样的小花样就屡见不鲜了。 然而,这种做法并非出于恶意,非要把人们弄得愚昧无知不可。当时,激励这些搜索异端分子的教会人士的情感是善意的。他们深信,不,他们知道,今世的生命只不过是为了来世真正的生活做准备。他们坚信不移地认为:过多的知识反而会使人们心绪不宁,使他们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危险的念头,萌发怀疑,从而走向毁灭。当一个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看到他的学生背离了《圣经》和亚里士多德启示的权威,想独立地学习一些东西时,他就会感到惶恐不安,就像一个慈母看到她的小宝贝走近热火炉一样。她知道,若让孩子触到炉子,他的手指就会被烫伤,她要设法把他拽回来,必要时她将不惜动武。但她是真心爱护孩子的,只要他言听计从,她将倾其所爱。与此类似,中世纪人类的灵魂卫士一方面在事关信仰的问题上亦步亦趋、严加管束,另一方面他们却也鞍前马后、没日没夜地为他们的教友拼命效力。他们尽可能伸出援助之手。这些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力图使芸芸众生难免一死的无常命运变得尽可能可以忍受,他们的影响在当时的社会里随处可见。 农奴就是农奴,他的地位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但是中世纪的上帝既然让农奴终身为奴,并且将不朽的灵魂恩赐给这个卑微的人,因此,就必须保护好他的权利,使他得以不论生死都是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当他年高力竭难以工作时,他必须受到他所为之效劳的封建主的照料。农奴过着单调平庸的生活,他们也因此从不用为明天而发愁。他知道他是“安全”的,——不会被扫地出门而丢掉饭碗,总能居有其屋,(虽然屋旧顶漏,但总还是个屋顶),总是食能果腹。 这种“稳定”“安全”之感在社会的各阶层普遍存在着。在城镇,为保证每一个成员有稳定的收入,商人和工匠成立了行会。行会不鼓励野心勃勃的人比他们的邻居干得更好,它总是会给那些得过且过的懒汉提供保护伞。但它在劳动阶级中普遍造成一种心满意足与高枕无忧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我们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中世纪已熟知我们现代人所称的“囤积居奇”的危险,即某一个富翁将所有可以买到的谷物、肥皂或腌鲱鱼全部据为己有,并迫使世上所有的人以他定的价格向他购买。因此,当局不提倡规定了价格的批发生意,并调控商人按规定销售他们货物的价格。 竞争在中世纪是没有市场的。为什么要竞争呢?为什么要让世界充斥着骚乱与对抗,充斥着大量哗众取宠的人呢?当最后的审判来临时,一切财富将毫无意义,善良的农奴将迈进天堂金灿灿的大门,而万恶的骑士将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去苦修赎罪。 总之,中世纪的人们不得不放弃他们思想和行动的部分自由,而免却肉体的匮乏和精神的贫瘠。 除少数人外,大多数人对此并无异议。他们始终相信:自己只不过是这个星球上的匆匆过客,他们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更伟大更重要的来生做准备。他们故意对这个充满不幸、罪戾与不公的世界不理不睬。他们将百叶窗拉下,这样,阳光不致转移他们研读《启示录》的注意力,而只有《启示录》才能告诉他们来自上苍的光芒将照耀他们永恒的狂喜。他们试图紧闭双眼,对他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大多数欢乐视而不见,这样他们可以享受到即将到来的恭候着他们的欢乐。生活被他们当作不可避免的罪恶接受下来,他们欢迎死亡,把它当作荣耀时刻的起点。 希腊人和罗马人从不为未来操心劳神,而是千方百计在这个世界上建立起他们的天堂。他们成功地使那些碰巧没有沦为奴隶的同伴们生活得极其愉快。下面,我们来看一看中世纪的另一极端:当人们为自己在渺远的云天之外建造天堂的时候,却把这个世界变成了芸芸众生泪水的深渊。——不论你身居显位,还是卑微低下;不论你腰缠万贯,还是不名一文;不论你聪明睿智,还是傻瓜笨蛋。我将在下一章告诉你,该是时来运转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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