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中世纪的人们说,“城市的空气是自由的空气”
早期的中世纪是一个开拓和定居的时代。野生榛貔,起伏的山脉和沼泽地过去曾是罗马帝国东北部边疆的保护屏障,而一直居住在这一地区之外的一个新民族却强行闯入西欧平原,并占领了大部分土地。像自古以来一切拓荒者一样,他们生性好动,居无定所。他们砍树伐木,并同样斗志昂扬地砍掉对方的脑袋。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想住在城市,坚持“自由自在”。他们喜欢赶着牛羊走过朔风劲吹的草原,感觉到山间的新鲜空气沁人心脾。当他们不再喜欢旧居时,就拔起标桩离开,去寻找新的冒险。 顽强的战士以及跟随她们的男人进入荒原的勇敢的女人得以生存。就这样,他们发展成了一个虎虎生威的民族。他们不理会生活是否优雅闲适,他们过于繁忙,无暇抚琴吟诗,也不愿高谈阔论。僧侣是村子里“有学问的人”(在13世纪中期以前,一个会读能写的普通百姓被认为是“女里女气的”)。人们理所当然地期待僧侣来解决所有并无直接实际价值的问题。与此同时,日耳曼酋长、法兰克男爵、北欧公爵(不管他们还有什么名称或头衔),占据了曾是大罗马帝国一部分的那份领土,并在昔日繁荣的废墟上重建自己的世界,这令他们大快朵颐,并认为是无可挑剔的。 他们尽心竭力地管理着他们的城堡及周围乡村的事务。他们像任何一个软弱的难免一死的凡人所希冀的那样,忠诚于教会的清规戒律。他们对自己的君王或皇帝忠心耿耿,与那些遍不可及却又危如累卵的君主和平共处。总之,他们做事尽可能不偏不倚,既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又公平地对待自己的邻居。 他们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并非十全十美的世界。大部分人都是农奴,或“佃农”,还有那些雇农,他们与牛羊同栖于牲口棚里,和这些牛羊一样,同属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一部分。他们的命运并不太好,却也并不太糟。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主宰中世纪社会的仁慈天主无疑把一切安排得完美无缺。如果以他老人家的智慧决定了骑士和农奴必须同时存在,那么对这种安排的质疑就绝不是教会虔诚的子孙们的职责了。因此,农奴们并不牢骚满腹,但是当他们被过分役使时,他们也会像饲养不得法的牲畜一样死去,然后便匆匆做点什么,以图生存境况有所改善。但是,如果由这些农奴和他们的封建主来担当世界进步事业的话,我们现在仍会以12世纪的生活方式过日子。牙疼时念念咒语,如果哪位牙医打算用他的“科学”来为我们医治,我们会认为那些东西很可能来源于穆罕默德或异教徒,它们都是邪恶而无益的,理应予以鄙视及仇恨。 当你长大后,你会发现许多人不相信“进步”,他们会用我们这时代某些人的恶行劣迹向你证明“世界是一成不变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太在意这类论调。你知道,我们的祖先几乎用了一百万年的时间才学会了用后腿走路,又过了许多个世纪他们才把动物一般的嗷嗷声进化为可以听懂的语言。书写——这一保存我们思想、泽及后代的技艺是在四千年前才发明的,没有它,进步根本就无从谈起。把大自然的伟力变为人类驯顺的奴仆这一理想在我们祖父的那个时代还被认为是异想天开的。因此我认为,我们是以先前从未听说过的速度在前进。或许,我过多地关注于物质生活的舒适享受。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的。那时,我们将尽全力对付除健康、福利、下水道、机械设备等之外的种种问题。 但是,请不要对“旧日好时光”的逝去太过伤感。那些只看到中世纪留给我们的宏伟教堂和伟大艺术作品的人们,当他们把我们的丑恶文明以及随之而来的喧哗与骚乱,运货卡车回火的刺鼻气味与数千年前的城市相比时,总是振振有辞地为之争辩。但是这些中世纪的教堂四周总是围绕着一些蓬屋陋舍,相比之下,一幢现代的公寓简直是奢华宫殿了。诚然,高贵的朗斯洛和同样尊贵的帕齐法尔两人均为《亚瑟王传奇》中的圆桌武士。即那寻找圣杯的天真无邪的英雄,是不会为汽油味道操心劳神的。但却有另外一些谷仓农舍之类的味道,街道上狼萦遍地的腐烂垃圾的味道,萦绕在主教豪宅周围的猪圈的味道,还有那些穿戴着祖辈传下来的衣帽,从未享受过用香皂沐浴之乐的人们发出的味道。我不想着力描绘一幅令人沮丧的图画。但是,当你阅读古代史,看到法国皇帝在宫殿内开窗望远时,被在巴黎大街上用鼻拱土的群猪的恶臭熏得昏倒时,当看到古代手稿记载的关于天花或鼠疫流行的详情,你就会开始懂得“进步”一词绝非是现代广告商的时髦用语。 不,如果没有城市的存在,近六百年来的进步是难以想像的。因此,我要在这一章中多花些笔墨。其重要性使我不能只写三四页且仅限于一些政治事件。 古埃及、巴比伦和叙利亚等国是一个城市的世界。希腊曾是一个城邦国家。腓尼基的历史就是西顿和提尔两个城市的历史。罗马帝国只不过是一个孤立城池的“内地”。书写、艺术、科学、天文学、建筑、文学、戏剧……举不胜举,都是城市的产物。 在几乎四千年的时间内,我们称之为城镇的木结构的熙来攘往之所曾是世界的作坊。接着大迁徙开始了。罗马帝国分崩离析。城市被付之一炬,欧洲又沦为放牧的草原和农业小村落。在中世纪的漫漫长夜中,文明的土地被搁置撂荒了。 十字军东征为土地的复耕打下了基础。该是收获的时候了,然而自由城市中的自由民却将果实悉数摘走。 实的石头围墙,就是保卫人们的人身安全和灵魂安宁的骑士和僧侣的家。你已看到了一些工匠(屠夫,面包师,或偶尔一个制烛台工人)是怎样进住到城堡附近的,在这里,他们随时听从主子的使唤,并且在出现危险时寻求保护。有时封建主恩准这些人们用栅栏把他们的房子围起来。但是他们的生活取决于城堡中强悍的封建领主的大恩大德。当领主外出走动时,他们匍匐在地,亲吻他的手。 此后的十字军东征使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大移民曾将人们由东北方赶向西方。十字军又把数百万的人自西方迁徙到文明昌达的东南各地。他们觉察到世界并不仅限于自己居住的小小四壁之内。他们渐渐能欣赏更好的衣服,更舒适的住房,新的菜肴,以及神秘东方的商品。在他们返回家乡后,他们还对这些商品情有独钟。黑暗时代仅有的商人——身背背篓沿街叫卖的小贩在他们原有的商品中增加了这些物品,这些货郎买上一部手推车,雇佣几个十字军的战士做保镖,以防范这次大规模国际战争带来的犯罪之风,然后便以更大的规模和更时髦的方式做起生意来。不过他们的事业并非一帆风顺。每当他们进入另一个领主的属地,不得不缴纳买路钱和赋税。尽管如此,小贩们还是继续干他们的贩运,并且日进斗金。 不久,有些精力旺盛的商贩发现他们一直从远方运入的商品,在当地也可以制造。他们就把自己家的一部分改成作坊。他们不再是商贩,摇身一变成了制造商。他们不仅把自己的产品卖给城堡中的封建主和寺院中的教士,而且也卖到附近的城镇。封建主和教士用他们农庄的产品支付,如鸡蛋和酒,以及在那个时代被当作糖用的蜂蜜。但是距离遥远的城镇居民们却不得不使用现金,于是制造商和商人开始拥有一些碎小金块,这从根本上改变了金子在中世纪早期的社会地位。 你很难想像一个没有金钱的世界。在一座现代都市中,一个没有钱的人要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你每天都要带着装满金属小圆片的袋子“一路付钱”。乘有轨电车要一角钱,吃一顿饭要一个美元,买一份晚报要三美分。然而很多中世纪初期的人们一辈子也没见过铸造的硬币。希腊和罗马的金银都还深埋于其城市的废墟之下。罗马帝国之后的大迁徙世界是一个农业世界。为了维持生计,每个农民广种粮食,足养牲畜。 中世纪的骑士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他们几乎用不着用金钱支付货物。他们的庄园应有尽有,完全可以满足他及家人饮食穿着的需要。城堡所需的石头是从最近的河边开采来的。大厅檩椽所需的木材是从男爵的森林中砍伐来的。少数必须从国外买来的物品是用蜂蜜、鸡蛋或柴捆换来的。 但是,十字军大大地打乱了乡村生活的原有节奏。假若希尔德斯海姆公爵想去圣地,他必须跋涉数千英里,必须花销川资路费。在家里,他可以用农产品给付,但是他不可能带着成百个鸡蛋和一车火腿去满足威尼斯商船的代理人或布伦纳山口小店主贪婪的需求。这些先生们坚持现金交易,于是公爵老爷不得不带些散碎金子上路。他到哪里去找金子呢?他可以向老隆哥巴德人的后人伦巴德人去借,他们已经以放债为生了。他们坐在兑换货币的柜台(即所谓银行)后面,很乐意用公爵大人的庄园作抵押借给大人几百个金币。如此这般,即使公爵人大人被土耳其人所杀,他们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中世纪城镇这笔交易对借钱的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最终,总是伦巴德人占有庄园,而骑士却倾家荡产,只好作为战士使自己受雇于一个更强大、更谨慎的邻居。 公爵大人也可到城里犹太人被迫聚居的社区去。在那里他可以用百分之五十或六十的利率借钱。这同样是蚀本的生意。但还有什么其他好办法吗?据说城堡周围小城镇的人钱囊鼓鼓的。他们与年轻的公爵大人是世交,他的父辈与他们的父辈曾是莫逆之交。他们的要求不会不合理。那么,好,公爵大人的书记员,一个能写会算的僧侣,给那些大名鼎鼎的商人写个便条要求一笔小小的贷款。于是镇民们齐集在给附近教堂制作圣餐杯的珠宝商的车间里讨论这一要求。他们怎可能拒绝呢?收取“利息”没有太大意思。首先,收取利息违背了大多数人的宗教信条。其次,只能用农产品偿还利息,而这些人的农产品已自给自足。 “但是”,坐在桌边悠然度日的裁缝颇具哲学家气质,他提议说,“假如我们借钱给他,我们也要求得到某种回报。我们都喜欢钓鱼。可是公爵老爷不让我们在他的小河里钓鱼。如果我们借给他一百元,作为交换,他给我们写一张保证书,准许我们在他所有的河里随便钓鱼,这样他就可得到他所需要的一百金币,而我们也得到鱼,这交易岂不是两全其美?” 就在公爵大人接受该项建议的当天(看来,得到一百块金币如此简单),他签署了自己权力的死刑判决书。他的秘书起草了协议书,大人划了押(因为他不会签名),就动身到东方去了。两年后他返回时,已是一贫如洗。镇民们正在城堡的池塘里垂钓。 他告诉自己的总管把这帮人统统轰走,他们逃之夭夭。可是当天晚上商人们的代表到府上拜访。他们文质彬彬,恭贺大人平安归来。钓鱼的人们让大人生气,他们深表遗憾,但是,大人也许还记得,他们在此地下钩垂钓是经过大人恩准的,裁缝还出示了那份特许状。自从大人出发到圣地起,它就一直被藏在珠宝商的保险箱里。 大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他又想到他还急需钱花。在意大利他曾签署了一些文件,现在这些文件都由著名的银行家萨尔瓦斯特罗德·梅迪奇保存着。这些文件都是商业期票。从签字之日起两个月为有效期,总数达340镑佛兰芒金币。在这种情形下,高贵的骑士再也不能把义愤填膺的满腔怒火表露出来了。相反,他提出要再借点贷款。商人们便告辞,回去商议此事。 三天后他们答复说“同意”。他们很乐意为大人解困禳难,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他能否为350金镑给他们一个书面许诺(另一份特许状),准许他们这些镇民建立自己的议会,该议会由城市所有的商人和自由民选举产生,并由议会管理自己的内部事务而不受来自城堡的干预。 大人一听就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他很需要这笔钱。他只得首肯并签署了特许状。刚过一个星期他就反悔了。他纠集起他的打手,跑到珠宝商的家里想索回特许状,他说这是诡计多端的臣民在他窘困的情况下哄骗他的。文件被他拿走,并且付之一炬。镇民们站立一旁,一言不发。但是下次大人再需要钱为他的女儿置办嫁妆时,他一个大子儿也借不到了。在珠宝商家里发生过那次小小事端后,大家认为他言而无信。他不得不忍辱含垢,愿意作出某种补偿。但大人在得到规定贷款的第一部分之前,镇民们再一次拿到了所有旧的特许状,并且还有一份新的,允许他们建造一所“市政厅”和一个坚固的塔楼,以保存全部文件免遭火烧和盗窃,其真实含义是以防大人和他的武装爪牙再来炫耀武力。 这种情况在十字军东征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司空见惯。权力逐渐地由城堡转到了城市,这一过程进展缓慢。期间也曾有过零星战斗。像几个裁缝和珠宝商被杀,几个城堡被焚毁之类的事间或发生,但并不很多,不知不觉地,城镇越来越富,而封建主却越来越穷。为了养家糊口,他们总是不得不用给予公民以自由的特许状换点现钱。城市发展壮大了。城市为逃跑的农奴提供了保护伞,他们在城墙背后住上几年后就有了自由。城市也慢慢成为周围乡村地区中较有活力的人的安居之所。他们对自己新的重要性感到自豪。在几个世纪前以鸡蛋、羊、蜂蜜、盐等进行物物交换的市场周围,他们建造起教堂和公共建筑物,并在这里显示他们的力量。他们要使自己的后代在生活中能有比自己更好的机会。他们花钱请憎侣来到他们的城市做学校的先生。当他们听说有个能在木板上做画的人时,他们给他提供川资路费,让他来给自己的教堂和市政厅的四壁画满了《圣经》的图画。 此时,城堡中那位住在破败透风的宅哪邸里的公爵大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暴富的显赫荣耀,对当初签署第一张丧失他的主权和特权的字据追悔莫及。但他此时已无力回天了。那些保险箱里装的满满的镇民们对他不屑一顾。他们是自由人,为了占有所得到的东西,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些东西是他们满头大汗、经过十几代人的斗争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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